当涂龙山,我早就想拜瞻的。我没有古人重九登高的雅怀,但今日不意选在重阳,可谓巧合,也算是冥冥花正开的缘分。到龙山,当然是凭吊李白的故迹,若有寿客金英可供踏秋品味,自然更妙。
李白也是在重阳节登高龙山的,不过那是一千两百多年前的事了。在山上,他当然少不了赏黄华、喝菊花酒,直到清辉满山,还乘兴作了一首《九日龙山饮》:“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虽然李白已行年六十,但还不乏豪放、天真,他自个在月下起舞,流连不去,还说是美人似的月亮偏爱他的舞姿要挽留他。诗中引用的“孟嘉脱帽”典故,在《世说新语》和《晋书》上都有记载,刘义庆写的更似雅洁些:“(孟嘉)后为征西桓温参军,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寮毕集,时佐史并著戎服,风吹嘉帽堕落……嘉还即答,四坐嗟叹。”孟嘉是大诗人陶潜的外祖父。此后,人们就以“孟嘉脱帽”来形容才子名士的潇洒儒雅和才思敏捷。翌日,李白再上龙山,还是折菊饮酒,又写下《九月十日即事》诗:“昨日登高罢,今朝再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据《岁时杂记》:“都城士庶,多于重九后一日再集宴赏,号小重阳。”李白在诗里似乎借菊花两重阳之遭遇,来寄托自己内心的苦闷。王琦在《李太白文集》有注:“菊以两遇宴饮,两遭采掇,故有太苦之言”。当代文豪郭沫若亦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来过龙山,回去后在其《李白与杜甫》书中特意品评李白的《九月十日即事》:“简单二十个字,不仅仅在惜花,而且在借花自惜。他的一生也是遭了两次大蹭蹬的——赐金还山与长流夜郎。花遭两次重阳,人遭两次重伤。语甚平淡,而意却深远,好像在对自己唱安眠歌了。”
晚年的李白穷困潦倒,上元二年(761年)他自金陵来到当涂,投靠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李阳冰当时还以为他是来游历的,在舟头告别时看到李白的赠诗《献从叔当涂宰阳冰》中,有“弹剑歌苦寒,严风起前楹。月衔天门晓,霜落牛渚清。长叹即归路,临川空屏营”等句,才知道李白已落赤贫窘境。李阳冰待友以仁,遂竭力相助,在龙山东麓给李白盖了还算气派的草堂。在龙山这一段时间内,李白还是比较安定、幸福的,不仅有了栖身之所,而且还有儿孙在侍。远在商丘的年轻妻子宗氏也来探视过,李白亲自把她送往庐山学道,在龙山与之依依惜别。
就在龙山重阳招饮后两个月,李白突然一病不起。在草堂病榻上,他将自己的诗文草稿交给李阳冰,请他编辑作序,并赋《临终歌》而逝。李阳冰不负所托,终将李白的诗文辑成《草堂集》十卷。李阳冰在《序》中说:“临当挂冠,公又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俾予为序”。又说“(李白)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可以说,李阳冰为李白诗文的搜集、整理、保存和流布,做出了重大贡献,否则,李白的许多诗文可能早已不见天日了。李阳冰善词章,工书法,尤精小篆,被后人称为“李斯之后的千古一人”。他的小篆与李白的诗歌,都堪称一绝。
李白逝世后,李阳冰等人极力相助,将其葬于龙山东麓。唐贞元六年(公元790年),池州刺史刘全白曾来凭吊,其作《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之墓碣,曾立于龙山太白墓前,内有“全白幼则以诗为君所知,及此投吊,荒坟将毁,追想音容,悲不能止”云云(见王琦注《李太白文集》)。此时李白已在墓地躺了二十八年,墓木已拱,而坟无后人修护,以至败坏。元和十二年(817年),与李白有通家之好的宣歙观察使范传正,闻其孙女言“先祖志在青山”,遂会同当涂县令诸葛纵,将李白墓由龙山迁葬青山,并亲撰《唐左拾遗林学士李公新墓碑》碑文。碑文有这样的记录:“凡三四年,乃获後女二人,一为陈云之室,一乃刘劝之妻,皆编户甿也。因召至郡庭,相见与语,衣服村落,形容朴野,而进退闲雅,应对详谛,且祖德如在,儒风宛然。问其所以,则曰:‘父伯禽,以贞元八年不禄而卒,有兄一人,出游一十二年,不知所在’……因告二女,将改适於士族。皆曰:‘夫妻之道命也,亦分也……’”李白过世已五十五年,物是人非久矣。从碑文可知,李白的儿子伯禽不久病故,一个孙子出游后一直没有回来,两个孙女也都嫁给了附近的农夫。在这里,我要替李白的子孙讲几句话。过去有人曾著文说,李白贪酒,以致子女同陶令公的一样,都是白痴。这是不负责任的说法。李白有两子一女,长子伯禽,小名明月奴(李白酷爱月,特给子取此名);长女平阳,出嫁后早逝。次子颇黎,史料很少涉及。但伯禽、平阳自幼伶俐可爱,从李白《寄东鲁二稚子》“娇女字平阳,有弟与齐肩。双行桃树下,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等诗句中亦可见一斑。伯禽一直耕读自给,并在父亲生命的最后十年侍奉左右,并手不释卷,亦有遗稿,为两女自书箱取出交于范传正。只不过其父光耀千古的作品都“十丧其九”,遑论他的文字了(唐代许多著名诗人诗作多散佚,如张若虚仅传孤篇《春江花月夜》)。李白两孙女也“进退闲雅,应对详谛,且祖德如在,儒风宛然”,亦很有骨气,无意嫁士族,只愿本本分分地做糟糠之妻。从以上可见,李白子孙辈最起码为正常智商。
在李白之前,东晋的毕卓任温峤的平南长史,曾来过江东。他极嗜酒,曾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他赞叹猿“不犯稼穑,深栖远处,犹有君子之性” (《元猿赋序》),这与唐代走终南捷径以求仕宦的“隐士”们,殆不可同时而语。齐白石曾绘有《盗瓮图》并在面题词:“宰相归田,囊底无钱,宁肯为盗,不肯伤廉”,正是借用毕卓盗酒的故事。据说,毕卓死后葬在姑孰龙山,其墓犹存。可是,后人已难觅他的墓地了。
某个重阳节,宋高宗赵构曾由杭州乘船来到姑孰龙山,他是来赏龙山秋色的,却遇大雨,群臣扫兴,赵构命随行的秦(桧)门十客之一康与之作诗词助兴,康与之东望归途,随即作词《望江南•重九遇雨》:“重阳日,阴雨四效垂。戏马台前泥拍肚,龙山会上水平挤,直浸到东篱。茱萸胖,菊蕊湿滋滋。落帽孟嘉寻篛笠,休官陶令觅蓑衣,都道不如归。”词中也不免道出了雨中狼狈的情景,大约李白之魂也想作弄他们一下。
如今的龙山,身为姑孰者却多有不晓,最后我叩问在龙山桥镇卖水果的一老翁,才得知龙山即在马钢姑山矿大院后面。山上早已建了龙山桥镇自来水厂,西麓是纵贯的沪(上海)安(安庆)高铁铁轨,不时有动车呼啸而过。自来水厂大门紧闭,我只得从右侧的引水沟向上攀爬,至山腰,已无路径,幸好在此巧遇重阳公休特来登高的李先生,他是姑山矿的职工。他说,此山他过去爬过多次,只是现在草木纵横,山中罕有人迹了。山中有二亭翼然,但两亭子的水泥柱多已破残。李先生说,亭子是二十多年前姑山矿拟李白招饮亭所建。
山顶多布嶙峋的巨石,踞虎卧狮,饮牛奔罴,各具怪伟。石丛中仍有树木摇曳,有苦楝、黄栗、禇桃、小叶榆,也有低矮的野樟树和野冬青,还有不少碗口粗生满叶刺的枸骨,上面簇生着玛瑙般的红果。与其呼应的是雄虎刺,也是一副修我戈矛的模样。还有几株小野柿,结着蜜桔大小的果子,灿然可爱。临风的西坡玉立着一棵松树,苍然而欹,枝丫向东横逸,颇类黄山迎客松。几只鸠鸟和山雀,在不远处的东麓松枝上,或悠然盘桓,或关关啼鸣,那些野生的樟和冬青,大约是它们吃了其果核排泄在此所生。似乎一直未见到枫树,自然就看不着“丹枫红叶遍岩谷”,姑孰古时八景之一的“龙山秋色”大约不再了。
我们开始在山中寻找菊花,弥眼的是荼草、野蒿、拉拉藤以及荒野豌豆等野草,还有几竿绿竹。几株荼草刚刚放雪,兼以荒野豌豆的红艳点点,有些如火如荼的景致。终于在一平整如棋盘的巨石边,我们发现到了一丛丛傲立的野菊,虽不属富贵堂里的黄英,但排列成小圆的白色花瓣晶莹剔透,里面的细蕊更是嫩黄可爱。即便李、杜等大家见了,也许不由要吟咏几句“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的。我俯视着星星般嫣然可爱的花朵,抚摸着温润的卧石,突发奇想:这野菊或许是李白和友人两上龙山所摘黄花的变种吧,而这如盘的石头,大约就是他们登高聚饮的坐卧处。我又忽然联想起了杜甫,他也在重九登高的,却没有他的诗友对菊把酒、舞月尽欢这样的自适。他身患肺疾,异地孤身,又不能饮酒摘菊,只能自叹“菊花从此不须开”了。
往东似乎过不去,我只能放眼东麓。其前是整齐的姑山矿办公区,楼舍俨然。稽史料,李白的草堂原址应该就在附近。东麓中间,有一片高大的火炬松,下面风水颇好:前对开阔的青山山壑,后枕峭然而高的山岩,北为浩荡的青山河,南是奔流的黄池河,近得姑孰新城屏护,远有鸠兹古都拱卫。这里许是李白初葬之地,只是不见刘全白的墓碣(碣圆碑方,刘碣上云“坟去墓记前一百二十步”),不知其湮灭何处了。青山李白园内亦未见,但园内保存有数块原墓的鱼骨纹墓砖。
距龙山西北里许有荆山村,浮岚飞翠,鸡犬相闻。据志载李白两孙女即嫁于此。该村尚有刘、陈二姓,我特去探问,二氏农人亦不知是否为李白之后裔矣。
车子驶出荆山路,我回眺龙山,发现其山恰如卧龙首北尾南,擘翼欲飞。只可惜它的尾部因开山取石被炸断了。搭车的李先生告诉我:原先这附近村庄总有蟾宫折桂的,自从炸断了龙尾,多年未出一个名牌大学生。我对龙脉之说是半信半疑的,但可以肯定地说炸断龙山显然是不智之举。倘若将龙山略作经营,建李白草堂,树李白原墓之碣,立李白举觞之亭,再植以黄白之菊,而与青山李白园互为双璧,不仅给诗城增色添景,更会为龙山人造福受益,此举则比开山取石的福祉要大得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