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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文龙和晓雪的旅游结婚的计划就要正式启始。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夜阑风静,文龙独自坐在破旧的书桌前,整理着仍旧凌乱的桌面。这时候正值春夏交接之际,气候不算干燥,温度也适中,尤其午夜时分,文龙的这间小书房竟是那么舒适,不知是因为气候,还是他的心境欢畅。
是的,文龙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欢快,欢快得都有流泪的冲动。晓雪,这个梦牵魂绕的女孩,明天就要真的成为他的新娘,每时每刻都会陪伴着他,不再像从前,她的陪伴,她的笑语,只有珍贵的几小时、几天而已。
纷乱的抽屉中,有一沓新旧不一的照片,文龙从中抽出一张泛黄的旧照,凑着泛黄的台灯,仔细看了半天。如同纷乱的抽屉,他的脑海也立刻乱作一团,却又瞬间清晰起来,从前的一切,忽然如电影片段,在他眼前闪过。
照片中,一群穿白衬衫、系红领巾的孩子,站在正襟危坐的老师后面,露出淳朴而略显呆滞的笑容。一眼可以看出,这是一群乡村小孩,土黄色的小脸,童真烂漫。其中有个满头大汗、神情疲惫的男孩,领口歪斜,毫不显眼地藏在一个高个子同学的身后,羞怯地看着镜头。那便是小学时候的文龙。
和很多农村小孩一样,文龙的童年既苦涩又甜美。他还模糊记得初次上学的情形:格外和蔼的爷爷牵着他的小手,将他交给一个模样可怕的老师。自此,他求学的生涯在懵懂中开始,而当时的他,完全不知道读书是怎么回事,甚至不相信老师也是长着鼻子眼睛的人,更不必说怎么“好好学习”了。在这所乡村小学读书的日子里,奶奶得点起煤油灯,趁天还没亮,给他做点吃的;爷爷负责把他送到大路口,与别的同学会合,然后目送孩子们越走越远,到终于看不见为止。不知不觉,他学会了写生字,学会了计算,学会了读课文,学会了写作文,并且学会了一个人到学校,不必要爷爷奶奶相送。至于学习成绩,可真是再普通不过,到五年级的时候,他才在爸爸的监督下,背熟乘法口诀,却怎么也学不会拼音组合。
小文龙生性怯懦,但也免不了跟同伴打架。上学的路既然漫长,闹腾的小孩子,又怎么能不生是非呢?要不是有两个表哥相护,他不知要挨多少揍。别的孩子都能文能武,会唱歌,会跳舞,就他什么也不能,而且十多岁的人了,还保留着尿床的习惯,真是羞煞人也。
这张照片上的自己,是最逼真的童年缩影。文龙看着它,心里忽然一阵酸楚。他拿出抽屉里的照片,哗啦哗啦翻起来,当一张褶皱的黑白照片出现在眼前时,他停止翻动,小心翼翼地捧起来。照片上的老人,半秃了头发,样子像极列宁——这便是文龙已过世的爷爷。
是的,在文龙的记忆中,爷爷就是跟列宁、毛主席联系在一起的。爷爷是个地道农民,自学认识几个汉字。那时候,农村还没有通电,爷爷便在豆粒般的煤油灯焰下,给他讲唐僧孙悟空,讲红军五万里长征,讲伟大的毛主席和敬爱的周总理。有时候兴致好,爷爷还要唱几首红歌。而且,爷爷有一双巧手,会扎各式各样的花灯,也会画许多故事里的人物。
如果说,文龙那时毫不起眼,那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有一个特长,就是没上学之前,早跟着爷爷,学会了画小人,蚕眉长须的关老爷,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大耳长嘴的猪八戒,尖嘴猴腮的美猴王,……虽谈不上栩栩如生,却也有模有样。直到上了初中,他的这个特长才被发现。
离开熟悉的小学,进入另一个陌生校园,他有些尝到孤立的滋味。当年的小伙伴都已陆续辍学,仅剩下的一个,还跟他有恩怨,不愿跟他说话。这时候,他羡慕那些举止大方、活泼热情的同学,他们的世界充满七彩的光环,而他,被遗弃在光环之外。独自一人上学,独自一人回家。与他作伴的,只有朝霞晚霞。有一天,他从爸爸的枕头下发现一本破旧的书,便在暗角里读起来。神奇的事情出现了,他仿佛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五彩缤纷,各色各样的人活于其中,有的辛酸,有的开心,——虽然他们都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本领。他深深为自己的发现而惊奇,并开始四处搜罗可读的书本。那些残缺不全的书籍,却在少年文龙的心里,建筑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他不再感到生活枯燥,也不再觉得书本讨厌,总想着从这些充满魔法的小方本中寻出有趣的东西。他最喜欢给书里的插图改变模样:那不是一只可爱的麻雀吗?好吧,他用铅笔为它画上金光闪烁的长尾巴,再添上两只精光闪闪的大眼睛,哈,麻雀变成了御风而舞的金凤凰;图上是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手握鲜花。再看经他涂改之后的人物吧,长发披肩,浓须飘洒,圆睁怒目,手里的鲜花却已是一柄寒光逼人的宝剑。
照例,新班级里有一位举止优雅、德学兼优的学习委员,这个小女生也照例是老师们的宠儿。文龙如今想起她,就觉得世事好奇怪。假设多年前,不曾认识这个小宠儿,那么,善良烂漫的晓雪,会不会仍旧出现在他生命中呢?
也许真会乐极生悲,文龙的心情不经意间,竟有些悲伤起来。他将爷爷的遗照收起来,将另一张照片放在眼前。这是张初中毕业时的合影,画面中的他,依旧疲惫呆滞,并微微发胖。而旁边的同学多已衣着光鲜,生气勃勃。他的前面,便是老师们的宠儿、同学心中的小女神——学习委员谢秀芳。望着照片,文龙刻意把眼光放在她身上,一袭紫色长裙,红扑扑的脸蛋。呵呵,文龙不由会意一笑。
就是这个叫谢秀芳的小姑娘,首先发现了文龙的绘画才能。有一天,她诧异地看着文龙那脏乱的书本,上面满是稀奇古怪的小人。“哈,你自己涂上去的吗?”小姑娘盯着他的眼睛,使他的脸红得像柿子蛋。“是的。你不会告诉老师吧?”文龙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小姑娘却一扬她的小拳头,狠狠地道:“不告诉才怪,你就等着吧!”
那一次开班会,小姑娘向老师举手,点名指姓的报告说:“咱班的文龙同学,画得好极了,我建议以后办黑板报,全由他负责。”
也许,就是他在黑板上挥洒粉笔的样子打动过她。有好几次,文龙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中露面,想偷偷溜走。每次都是谢秀芳紧紧监视着他,把他推到黑板前,勒令他速速作画。这时候,好多双眼睛正羡慕地望着他,只是他从没有发觉。
文龙自己都想不到,他的成绩不断提高,有一天竟超过了老师们的宠儿。而他的书包里,其实只有几本或旧或新的小说。同时,他的身体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个头一天比一天增高,到高中时候,已变得高高瘦瘦。有一次考试,他和谢秀芳排到同一张桌子。严肃紧张的考试气氛,他照旧埋头答卷。可是,一丝幽幽的体香不时钻进他的鼻孔,扰乱他的心神。他一偏头,看到她那红扑扑的脸蛋,心口一跳。她低着头,认真填写试卷,微微隆起的胸脯,像两颗圆圆的小苹果,随着呼吸高低起伏。他的心像要跳出胸口,砰砰作响,手心里全是汗水。这时候,他知道自己长大了。
文龙再次微笑起来,他记不清他的初恋是从何时开始的,但那些荒唐事,的的确确发生过。他怎么也不理解,那时对谢秀芳的痴迷,像着了魔一样,每晚梦见她,时时刻刻盼望和她一起。当时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迷人的小女孩。可是没过几年,不时出现在他心头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那是上天赐给他的最好礼物,晓雪!
是的,文龙坚信,晓雪是上天给他的礼物,来安抚他孤寂的灵魂的。
当他和谢秀芳在夜幕的掩盖下,悄悄幽会的时候;在夕阳下牵手散步的时候;在清晨的花园里相互依偎的时候,晓雪已经在他生命中出现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机相册上,忽然多出一个笑颜如花的女生。“这是我的好朋友,叫晓雪,我把你的手机借给她用了几天,不介意吧?”谢秀芳客气地说。
“介意什么呀!我的不就是你的,你朋友不就是我朋友?”他回答说。
谢秀芳没有说话,后来他才知道,她那时已经不觉得他们可以共同拥有什么。如果把人生比作无限延伸的射线,那么,他和谢秀芳的交点已经过去,此后只会向更远的前方延伸。
临近高考的一个晚上,天下着细细的雨丝。他和晓雪从谢秀芳家里出来,苦笑着彼此对望。——这幅画面文龙怎么也忘不了,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从此以后,谢秀芳的影子逐日淡去,而天使一样的晓雪,把她的笑脸彻底烙在了他心口。
那晚,晓雪是要他和谢秀芳重归于好,可惜的是,谢秀芳虽然殷勤待客,瓜果小碟上了一桌子,却不讲一句真诚话。性格已然变得自傲的文龙,忍受不了这一套,终于将心一横,摔门走进漆黑的楼道。好几次,愤怒的他把身子撞到铁栏杆上,好不容易走出那倒霉的楼道,来到如丝的雨幕中。街灯昏暗,凄然弥漫着潮湿的街道。晓雪的笑脸忽然出现,照亮了他灰暗的世界。
“怎么样,很伤心吗?”晓雪问他。
他苦笑着,没有说话。
“要散散步吗?我陪你,好吗?”晓雪微笑着,可爱地挤个鬼脸。
那夜的雨到第二天都没有停。晓雪陪着他,在河岸上走了大半夜。细雨湿了她乌黑的秀发,也似乎打湿了她的大大的茶色眼睛。这个难忘的雨夜里,晓雪已经走进了他的心田,但那时,他完全不知道。
* * *
晓雪喜欢冬季,喜欢冬天的雪花,她说:“当白雪将整个世界都覆盖的时候,肮脏的人间才会变得美丽。”文龙也喜欢雪花,他常常想:“难道冥冥之中,当真有个造物主不成?否则怎么会有雪花这种奇妙又脆弱的小精灵呢?”
文龙过早离开学校,到北京打工的时候,路过晓雪就读的学院。望着车窗外闪烁的霓虹灯,他心里无限欢喜,同时也无限惆怅。他仿佛感觉得到,晓雪就在附近。但他没有下车,只是发给她短信,“我到了你就读的城市,看到了这里的夜景。可惜我不能停下来。”
晓雪很快回信道:“好吧,就当到北京去看雪。可别忘了,你是个学生!”
文龙一直不忍删去这条短信,每当气馁颓丧的时候,就想起晓雪的话,“是的,我是个学生,这一切不过是磨练,我终究要回去的。”于是,在艰苦的打工日子里,他一直不肯放弃读书的习惯。疲惫了一天,同宿舍的人都已睡去,文龙悄悄扭开台灯,为了不影响别人,他在台灯上圈了一圈厚厚的牛皮纸,挡住亮光。一本一本的文艺著作,就是这样读完的。他早已放弃了绘画,不却顾一切地钻进了文学世界。连那些对读书一窍不通的人,都佩服他的毅力。
在优秀的文艺著作的引导下,文龙逐渐从之前颓废无助的状态中走出来,并产生了自己的信仰和理想。他以伟大的苏联作家高尔基为榜样,积极奋斗,从心底涌出一股善良而清澈的正义力量。这使他格外兴奋,每每觉得自己有一丝进步,就不忘打电话告诉晓雪。
“不要得意,继续努力!”
晓雪的话虽是不经意就说出来,却有一种活泼的诗意。在这些日子里,文龙发现,他跟所有人失去了联系,包括父母家人,而唯独与晓雪保持着不冷不温的交往。
这一年的除夕晚上,首都上空终于飘起珍贵的雪花,零零碎碎,飘飘洒洒,加上绚烂烟火的衬托,竟是那么凄美动人。
“啊,我终于看到了北京的雪花,很美很美!可是,我很想流泪,我感到无边无际的孤独!”他激动地发短信给晓雪。
“是吗?多么想飞过来看看呢。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
收到晓雪温暖的短信,他却感到更加凄凉。他仰起头来,让雪花抚摸他的脸。
不能不说,从北京回来的文龙,满怀激情与信心。从繁华的首都,忽然来到贫瘠的家乡,他的心中滋味真是无法言说。在同一片蓝天之下,家乡与首都为何有这么大的差别?不是说众生平等吗?没有人知道,文龙为此默默流了眼泪——这之前,他可从未流过泪,不管生活如何艰难苦困。
他这次回来,一是无法忍受终日劳作的打工生涯;二是始终记得晓雪的话,“你是个学生!”没错,他是个学生,是个优秀的学生,虽然他的学生生涯在很久之前就已结束,可他没有一日不是在学习。很顺利从挂职的职业学院领到毕业证书,文龙满怀信心地回乡参加岗位考试。也许,生活定要磨练这个心高气傲的青年,第一次职业考试,他稀里糊涂便名落孙山。文龙的情绪,一下跌落到最低点。
“臃肿的母亲,把单调的食物,尽量换着花样做。父亲默默无言,只是没完没了地吸着烟。我的脸上虽然尽力挂着笑容,可是谁能知道,那时的我,就快要疯掉了!”这是文龙回乡的日记所载。“我知道,父母是爱我的。但他们无法给我任何帮助,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我所能依靠的,还是我自己。”他很快又离开家,去一个迷惘的地方。
晓雪,这时还在学校读书,开开心心过每一天。她得知文龙的职业考试失利后,心里可曾有一丝难过?“记得吗?‘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觉得这是上天在考验你,请你一定要坚持住!”晓雪的这则浅显的短信,给了这个高傲却失意的男孩多大的安慰与鼓励啊!
那时的文龙,失魂落魄,漂泊不定。但他心里有个温暖的声音在召唤。他把内心的苦恼,化为一篇篇动人的诗篇。可惜没有勇气寄给还在读书的晓雪。这时候,他完全有资格成为一位游吟诗人。他不愿让晓雪失望,第二季度职业考试来临,他从遥远的地方赶回来,如期参考。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次,他以满意的成绩,挤进榜单。这个冬季,天一直飘着雪花,厚厚的积雪,堵塞了家乡的山路,放眼望去,大地一片银白。“这大约就是晓雪心里的美丽世界罢?”
文龙逐渐走出困境,有了一份满意的闲适工作。但在困境里形成的人格,却没有丢失丝毫。他同情默默无闻的劳动人民,以及那些满怀理想的青年。总想着为他们建造一个理想世界。
“好不容易,我有了自己的信仰。我怎么也不愿丢失这份来之不易的信念!高尔基说,‘别人都过着一种单调的生活,娶妻生子,当牛做马。而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愿过这种生活,是的,我不愿意!’我也一样,不愿意过这样的单调生活,既然来到这个人世间,我愿意选择另一种无私而高尚的活法,活出我的开云平台!”文龙在日记里这样写道。这时候的他,已经愿意默默做一个无私奉献的人。
* * *
那么,晓雪呢,文龙失魂落魄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文龙走出困境,向他的理想世界奋进的时候,她又在哪里呢?
她曾以自豪的口吻告诉文龙:她是父母一直当作男孩养大的女孩。晓雪在家里总是有说有笑,格外活泼。父亲是个沉默的人,从不多讲一句话;母亲却刚好相反,喜欢说几句逗笑的话。晓雪第一次将文龙引见给父母时,忽然对母亲说:“妈妈,他不愿叫你阿姨,太没礼貌!”母亲笑着答道:“也许,他在想一个更亲切的称呼呢。”父亲则只是微微一笑。
据晓雪说,她初次见到文龙,对他的印象并不好。“这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男生,说话口无遮拦,又自以为是,切!”她无意中这样想过。她也许并不知道,她也是个自以为是、话语滔滔的女生。有时候同学聚会,她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只有文龙能巧妙地反驳回去。这终于使得他们渐渐成为好朋友。
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正好赶上“5·12”汶川大地震,他们的城市受到强烈的地波冲击。当时正是午休刚刚结束、准备上课的时候。突然间地动山摇,四处尘土弥漫,校园里顿时乱成一团。晓雪看到文龙独自从教学楼里逃出来,骂骂咧咧;半天之后,脸色苍白的谢秀芳才被人流挤出,茫然跟几个女同学在一起,等待学校大门打开。晓雪立刻感到,这对小情侣的故事已然接近尾声。
果然,人心惶惶的日子里,文龙成了一只无头苍蝇,整天在街头乱闯,不回宿舍睡觉,也不回去吃饭,与其说他害怕突然袭来的余震,还不如说他有了更好的理由放纵自己。据晓雪所知,那些天别人都露天打地铺,睡街道,睡广场,而文龙和他的几个朋友却泡在最危险的网吧里玩通宵。等通讯设备恢复正常,晓雪收到一条来自文龙的短信:“各位朋友,请保重!”很明显是群发的。晓雪回答道:“这几天死哪里去了?快快现身!”
傍晚时分,文龙疲惫地来到晓雪的住所,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并急匆匆地请求她:“弄点吃的吧,今天还没吃东西呢。好吗?谢谢!”等她煮好方便面,端到他面前时,他已经头枕胳膊睡倒在书桌上了。
“网吧里不是很舒服吗?怎么成这幅德行了?”晓雪看着狼吞虎咽的文龙,忍不住嘲笑他。
文龙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牛头不对马嘴地皱眉说:“看你煮的面,这么难吃。”晓雪一把将碗抢回来,“你爱吃不吃,我倒掉喂猪。”可是发现碗里已空空如也。
“人家说,曾经患难与共的朋友,永远也不会相忘。咱们这算不算患难之交呢?”那夜,在横七竖八睡地铺的人堆里,晓雪忽然幽幽说。文龙与她共拥一张被子,广场中央的路灯,把疲惫的灯光洒在他们身上。
文龙叹口气,沉默许久之后,低头说道:“我想,我再也不会忘记你!”晓雪很自然地别过脸,望向远处奔流不息的河水——她的脸有些发烫;文龙也是,心无节奏地跳动着。他至今不解,那时为何竟说出这么一句肉麻的话来。
但从此之后,两人再也没有机会像那夜一样,坐在一起互诉心事。直到文龙踏出校园,走出困境后,邀请还在就读的晓雪一起旅游时,他们才愉快地单独相处了好几天。
* * *
那是多么难忘的天堂之旅啊!
正是春风遍地的时节,处处生机盎然。垂丝的杨柳,吐绿的小草,待放的花蕾,还有那雪白的洋槐花,不经意就把浓浓的花香吹进车窗内。晓雪闭起眼睛,感受这大自然的恩赐。“我像是坐在轻盈透明的花瓣上,在无边无际的花香之海中航行。嗯,请别打扰我。”
文龙侧过头,凝望窗外,晓雪背光的侧脸,与朦胧闪过的景像构成一幅无比动人的画面。他忽然大起胆子,细细凝视她的脸。还是那张甜蜜的脸蛋,还是不变的灿烂笑颜。那时,他多么想在她额头印上一个轻轻的吻。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心绪不宁。……或许,我在担心,旅途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美。……呵,怎么会呢?我已经够开心的了,明天会更开心,是不是?”
这是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夜晚,他们并肩走在昏暗的路灯下,像多年前那样。开朗的晓雪忽然忧伤起来。
“所以,我们不能把生活想得那么完美;也不能想得那么凄惨。这只是旅途中第一个夜,你看,多么美的细雨,多么美的夜景。”文龙安慰着她,心里也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伤感。
“嗯,就可惜时间短了些,仅仅几天,怎么能看尽那么多的美景呢?”晓雪说。
“那就留待日后慢慢再看啊。”文龙说。
晓雪忽然幽幽叹气道:“是吗?就怕不经意间,一切都变了,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啊!说真的,我好怕,怕有一天,大家都变得那么遥远,一张张陌生的脸,世界只剩下虚伪与假笑,再也没有人肯说一句真诚话;满腹的开心与辛酸,无处可诉说。不是吗?”
文龙一时无话可说。是啊,我们的社会,不正向这个虚伪无情的前景过渡着的吗?人类圣神的感情,却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左右着,金钱,利益,权势;酒吧,夜会,豪宴;客套话,诅咒,假惺惺;浮华的社会,烦躁的人心,再也没有人省视自己的灵魂,清洗那里的污垢。
“但我相信,这世界总有不变的东西。晓雪,你放心,我会是你永远的朋友,真心的朋友!——只要你对我的友情不改变。”文龙的眼睛此时变得那么明亮,这使晓雪立刻相信了他的话。“是的,这世界的确有不变的东西!”
旅游即将结束的最后一个晚上,晓雪在文龙的要求下,扎起两条油黑的麻花辫子。“嗨,是不是很好看?哎呀,我怎么这么会听话,你说什么就做什么。不行,我才不愿这样呢。可是,真舍不得拆开来。算了,就当感谢你带我旅游的盛情吧。”晓雪在镜子前端详自己,“哈,蛮好看的嘛,如果不怕别人笑话,我真想就这样去上学。”
文龙被晓雪清纯的模样深深打动,好不容易才把冲出嘴边的一句话压进心里。
* * *
到底是什么,使得文龙和晓雪终于走在一起,并愿意终生相伴呢?
是理想!是两人心中难以浇灭的火焰——理想!
那时候,文龙已经在当地的杂志报刊上发表文章,引来许多赞许的目光。有一家杂志社邀请他作编辑,但文龙拒绝了。他觉得这样会失去创作的时间和自由,他向来做不出命题文章。——可是,这就算实现梦想了吗?在这片小天地里默默笔耕一生,是他的理想境界吗?
那么,晓雪呢?她的理想又是什么?
文龙曾问过晓雪,她心中最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晓雪想了想,说:“我想成为一个自由歌手,每天唱着喜爱的歌曲。呵,那时候我就背着吉他,走遍中国,走遍世界,走遍大地。”
“如果有一个璀璨的舞台,你愿意登上去吗?”
“想!做梦都想!但是我觉得这不大可能。我才不像你那么不着边际。啊,有一次做梦,我高高站在一个琉璃溢彩的大舞台上,灯光四射,台下千千万万的观众,静静等待我的歌声。从梦中醒来,我惆怅惋惜了大半夜。唉,可惜那只是个梦!”
文龙当时笑了笑,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之后,他会帮助晓雪,实现这个令她惋惜的梦境。
那是前几年的事情。晓雪就要完成学业,即将步入社会。而文龙已经准备步入婚姻的殿堂,为青春与理想画上句号。晓雪在校学习音乐,已有五年之久。她对音乐的酷爱,使得她在同学中格外出众。上天又恩赐给她甜美的嗓音。
“哇,多好的一次机会,可以办个人演唱会!不过,我放弃了名额,我爸妈可没那么多闲钱让我糟蹋。……据估算,除开学校的赞助经费,也得有三四万才行,得请乐队,请灯光师,还有什么化妆师、音响师,反正乱七八糟一大堆。……算了吧,六月份就毕业啦,该踏踏实实做人了。你也是,都要当新郎的人了,别再一副孤傲不群的怪样。……哈,我真想象不出你作新郎的样子,到时候一定要来看看。……当伴娘就算了吧,不过,可别忘了买套可身的西装,那才像个样子,对了,还要打领带,哈哈,你也有‘拴上狗链’的时候啊!”
和往常的通话一样,晓雪肆无忌惮地随心讲着话,而电话这头的文龙,已不知不觉热泪盈眶。晓雪,她以为遥不可及的梦境,现在就触手可及——毕业之际,学校鼓励她开一场小型演唱会,仅仅需要几万块钱,她就可以站在梦幻般的舞台上;结婚,当新郎,向每位来宾鞠躬,挤出虚假的笑容,点头哈腰,然后是看不见尽头的日常琐碎,打情骂俏,赌气拌嘴,接着抚养儿女,算计衣食油盐,最后悄悄踏进坟墓;
这一夜,文龙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晓雪可亲的笑脸不时在脑海浮现,她的声音在耳际萦绕,还有她扎着辫子的清纯样子,似乎还在向他调皮地眨眼睛。所有这些关于晓雪的记忆,化作可怕的龙卷风,一阵一阵向他袭来,好几次将他从迷糊中惊醒。——好吧,最后再疯狂一次!
第二天傍晚,文龙已到了晓雪就读的学院外面,暮色正渐渐向大地笼罩。陌生的校园门口,照例有甜蜜恋人手牵手进出。啊,幸福的学子们!
晓雪出来的时候,身着青色上衣,纯蓝牛仔裤。天似乎又要下雨,她手里拿着两把伞。
“真是奇怪,每次见你,天几乎都要下雨。你是水龙王转世吧?”她笑着走过来,一时不知怎么做。
“带你的水龙王到校园散散步吧。看我给你带来了多么珍贵的甘霖——钱!”文龙把手中的工资卡晃了晃。
他们穿过操场,穿过宿舍楼,在图书馆前的池塘边停下来。文龙望着馆内亮着的灯光,感叹道:“好久没进过图书馆了。要知道,图书室曾经是我避难的天堂啊!”一滴细雨落在他脸上,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下雨了,咱们往回走吧。得委屈你住旅社。都告诉你了,不要来,不要来,你非要来,抽掉结婚费用,亏你做得到!婚姻毁了,我可不负责。——不过,真的谢谢你!”虽在暮色中,文龙还是看到有晶莹的泪珠,从那双茶色的眼睛里流出来,一滴,两滴,三滴……那不是雨水。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另一只在他旁边摆动的小手,多么细腻柔软!软得他的心都酥了。
“我的青春已像西下的夕阳,再也不能辉煌;但是,我要它最后一次燃烧起来,烧掉它的残壳,照亮另一段珍贵的美好青春。晓雪,不要多想,登上你心中的舞台吧!我要看到你最光辉的一霎那。”
晓雪默默地点点头。雨水再次打湿了她那浓密的秀发。
“事情一过,一定要回去结婚。”
“好的,一定。”
“不能再那么任性。”
“好的,不会了。”
“钱以后我会还你。”
“好的,我等着。还有什么要说吗?”
晓雪忽然不知如何回答。还有什么要说吗?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吗?我不知道,不知道!
“那么,明天晚上,我来见证你的辉煌,分享你甜美的歌声。好吗?现在我送你回校园。”文龙从旅社雪白的床上坐起来,认真说。
* * *
雷鸣般的掌声,震耳欲聋的乐队前奏,帷幕缓缓开启,主持人热情洋溢的赞美,忽然间,灯光璀璨,长袖飘飘的晓雪出现了。文龙坐在靠前的嘉宾席上,可以看清她傅粉后变得洁白的面庞,也能看清她画得又黑又大的眼睛。音箱里传出她变了声线的声音。可惜,灿烂可亲的笑颜被紧张中强装起来的僵硬笑容所代替。文龙悄然叹口气。
但是,演唱越到后来,那个自由活泼的晓雪回来了,她放开歌喉,歌声犹如丝绸般流畅,流畅中却有一股凝厚的底蕴。文龙的手掌拍得发热,越到后来,节目越精彩,他反而陶醉其中,忘记了鼓掌。
终于,晚会接近尾声,掌声稀稀落落。主持人感谢了到场的观众,并宣布本次演唱会就要落幕。忽然,已大汗淋漓的晓雪——晚会的主角,站在主持人旁边。
“对不起,请恕我的无礼。我请求最后再唱一首歌,献给我的一位好朋友。没有他的帮助,我就没机会站在这里;没有他坐在下面听我唱歌,我的手会发抖,我没有足够的信心放开歌喉。……”
啊,晓雪,请不要流泪,我不知道我对你这么重要。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走得好远了。为什么不早一些讲出这些话?啊,我也不是从没告诉过你,你的鼓励,你的不经意的关心,是多么珍贵,曾经怎样激励过我的吗?
“说这么多,也不足表达我心意。就让我唱出我的心声吧。我的朋友,你在听吗?——《无泪的遗憾》!”
唱吧,晓雪,我在听,可是,别让我流眼泪,好吗?
——终于漫长岁月,也已仿佛似流水;我不知道,拥抱你,已是谁。多少梦和往事,如今依稀再回想,我不应再说,只愿你做伴随;多少汗和眼泪,度过欢欣与憔悴,也许只跟你,可细说,可倾诉;终于别离以后,在你消失于人海,却总想到你哭与笑的一切。遗憾已无泪。昨天是你,陪伴我伤心与苦恼,是否话过,明日将会给你弥补;梦想渐近,疲倦了只感到枯燥,但竟是我,忘掉你不可再填补。……
文龙的眼泪不听话地往出流,他用手遮在额头上,不让她看见他的眼睛。然而,她的歌声已明显在颤抖。啊,亲爱的晓雪,我说过,我会是你永远的朋友,不会变。什么婚礼,什么新郎新娘,统统见鬼去吧!
* * *
转眼之间,晓雪由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变为一位优雅可亲的音乐教师。与文龙同在一城,一样的天气,一样的街道,一样的夜景。每天清晨,晓雪总要独自坐在明净的办公室里,冲一杯奶茶,读那份常常刊登文龙稿件的早报。黄昏来临,她低声哼着歌,走过喧闹的街道,到混乱狼藉的菜市场买些新鲜的豆腐青菜,又哼着歌,回到舒适的单人宿舍。木质书桌,软垫椅子,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本,挂在墙上的红色木吉他——这是文龙送她的生日礼物。接着夜晚降临,她打开小窗,让河风轻轻吹进来。她调整琴弦,随意弹一首吉他曲。思绪随着音乐声飞扬的时候,她就要想起文龙。于是,不经意间,吉他又奏出那首《无泪的遗憾》
——终于别离以后,在你消失于人海,却总想到你哭与笑的一切。
晓雪满足于这种井然有序的生活,却又向往文龙用文字勾勒出的色彩缤纷的世界。有时候,她突然会被他的一篇文字感动得鼻子发酸。总是无故感到,文龙的每一个字里行间,都弥漫着她昔日的影子。
很想看他作新郎的样子呢。要我当伴娘,那也不错!满脑子的古怪思想,他怎么可能成为别人的丈夫呢?更何况,以后还要做爸爸,太不可思议!嗯,什么时候得去瞧瞧他。从毕业到现在,连电话都不打一个,想必他早忘了我这个昔日那么要好的朋友了罢?可不是吗?人生多么奇怪,多年前,我们在这个小县城相识,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喂,谢秀芳呢?”——一点也不客气;“我想,我再也不会忘记你!”——什么都说得出口。啊,患难之交。如今我们都又回到这个小城市里,他却再也不会来我的宿舍里吃泡面了。哈,奇妙的人生!
晓雪决定就这样安安静静过一生。耳边喧嚣的人声,她似闻未闻。有时候也参与同事们的关于“成功人生”的话题,但心里总有个声音讽刺地回答她:嗨,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
“晓雪老师,还不打算结婚吗?”同事有时会这么问她。
晓雪心里很窘,却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笑着说:“早打算过,可是没人要。”
“要不要我介绍一个给你。大老板,什么都有,就缺个老婆。”
“好啊。”晓雪还是笑着说。
自然,谁都看得出来,她这是玩笑话。晓雪优雅大方,有一种脱俗的美,绝不至于“没人要”。她只是在等待。等待什么呢?她自己也很茫然。
这年的秋季,晓雪收到文龙寄来的一封长信。两人已有一年多不通音讯,蓦然看到那熟悉的笔迹,晓雪的心跳顿时乱了,兴奋,激动,酸楚。
* * *
“晓雪(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
近来安好?
很对不起,我答应了你,要过正常而幸福的生活,可是,我食言了。我已推掉那场预期中的婚礼。我想,你也许要生气。但请你耐心读完我的这封信。
我没法控制我自己的行为,我是个疯子,这你知道。有时候,我甚至想打一针麻醉剂,使我的大脑麻木一些,这样或许能过上你所谓的‘幸福生活’。但是,已经晚了。我告诉 我那可笑的新娘,我不能把一个温柔而愚蠢的女人带进我的、她永远也不会理解的生活里。她听懂了我的话,真奇怪,她似乎一下子聪明起来了;我的家人也拿我没办法,我不能拿一生的时光开玩笑,生命只有一次啊,晓雪。为了不虚度一生,我不会屈就任何一个人。这会使他们伤心,真的,母亲为此哭了大半夜。可是,没有办法。
我也不愿意再打扰你。要知道,人的思想有时候也会传染。我怕你一不小心也变得如 我这般无药可救。于是,我删掉你的号码,不接触我们共同的朋友,我要划清我们之间的界限。请不要误会,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唯一真诚的朋友,那个人就是你。
你不会知道,这时候我是多么孤独,啊,孤独得可怕。为了驱逐这噬心的孤寂,我需 要不断地读书,与灵魂深处的人物对话,这是个好办法。有时,我还得把自己灌醉,我怕 清醒的理智占据上风,使我怀疑起我的信仰来。但我更喜欢到河岸边上去散步,随意行走,随意思想。河风一吹,多么惬意。
如今,我的周围是一群无聊的人,他们的大脑贫乏得可怜,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这 些人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他们也会思考吗?除了吃喝玩乐,他们也做一些别的事情 吗?哪怕动动脑子,做点别有新意的坏事。据说,疯子总觉得别人都是疯子,除了他自己。那么,我是十足的疯子无疑了。我要告诉你的是,与这些形态各异的僵尸坐在一起,呼吸 他们周围腐朽枯燥的空气的时候,我是多么想看到你的生机勃勃的笑容啊。
我不能再隐瞒,我的苦闷使我不得不寻找你。说真的,好几次,我把无关的路人错认作你,有时候喝醉酒,走在路灯下,仿佛千千万万个你与我擦肩而过。可是,我又怕真的撞见你,让你看见我醉醺醺的鬼模样。
你若问我,是不是已经堕落,是不是已经放弃早年的理想?不,晓雪,没有!我会向 你证明的,我从来没有放弃珍贵的人生理想。
但是,我的理想世界在逐日变淡,这不可否认。灰色,灰色,死气沉沉的灰色弥漫着 我的世界。我清楚地知道,这是因为缺少了你的颜色。我偶尔翻看从前的日记,只要是关 于你的,一词一句都那么绚烂多彩。我不知道你的日记里有没有我,如果有,也是那么绚 丽吗?
你不知道,为写这封信,我下了多大的决心,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落笔。我打算用啤酒灌醉自己再下笔,但是,胃已经灌满,身子也软了,脑子却越来越清楚。呵,晓雪,多么无奈,喝酒竟然喝不醉。
也好,我就明白地写下去罢。有一句话,我原本打算一辈子藏在心里的,但犹若纸里 包火一样,它时时烧痛我的心,我已经熬不住了。相信我,晓雪,我是那么喜欢你,更需 要你的爱,求之如渴。如果有你相伴一生,将是多么幸福,——虽然我从没想过要这么幸 福。
但假如,你已经走远,不愿回头;又假如,你已经够幸福,不愿别人打扰。那么,请 把这封不该出现的废纸抛进纸篓吧。我也许还能独自支撑我的梦想,你不用顾虑。我们永远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心里的朋友。——而我更愿意和你做终生相伴的朋友,你也愿意吗?
写信给我吧,哪怕告诉我去年的雪花多么美丽也好。——再见,晓雪。”
* * *
正是伤感的秋夕,如水的夜色,伴随河畔的风,吹进打开的小窗户。月亮还没有出来,星星也似有似无。晓雪爬在临窗的书桌上,轻轻抽泣着。有个骑车的男生从窗前经过,哼着变了调的歌曲。
我为什么哭起来了?由于欢喜吗?还是因为愧疚?做终生相伴的朋友,多么好!可是我有些怕,就像那一次的旅行,我也害怕明天的生活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幸福。我该怎么回答你呢,我的朋友?不,不,我怎么会拒绝你,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你——我愿意,比你更愿意,做一辈子相守的朋友。嗨,骑车那位,别唱了,没见过这么跑调的。
晓雪破涕为笑,重新扭开台灯。镜子里,整齐的刘海已见散乱,两腮通红,哈,她害羞了。晓雪赶紧把镜子移开,拿起笔纸来,准备写回信。可是,一时不知怎么开头。好不容易写好开头,却发现拿错了笔,竟用了批改作业的红色蘸笔。于是又撕掉。直到深夜,她才算写完这封困难重重的信件。
“文龙同志启:
阅函已毕,感慨唏嘘。君既情深如此,妾复何言?唯妾无倾城之貌,亦乏敏对之才,实非君之良配。慎思之矣,勿令悔时已晚。——谨复。”
收到这封似通非通的短函,文龙欣喜若狂。他骑上心爱的“双轮宝马”,在幽静的河岸绕了好几圈。平日的颓废气息一扫而光,全身焕发出青春活力。多么美丽的夕阳,多么干净的柏油路,多么动人的傍晚,多么可爱的晓雪。这一切又编织了多么温馨的世界。哈哈,前面的朋友,不要把油门踩得那么响,开辆卡车,没什么了不起。“松仗芒鞋轻胜马”,写得太好了,我怎么写不出这么好的诗句呢?谁的诗句来着?忘记了。管它呢。苏东坡?不是。“一蓑烟雨任平生”。下点雨就好了。呵,她还跟我玩文言。看我不把你饶晕。是的,立马给她回信,查字典找生僻字,让你读懂才怪。可是,寄一张白纸去不是更好吗?什么玩意儿,那些专门卖弄学问的家伙,做出一大篇谁也读不懂的文章,给鬼看吗?可是现在的人,就服这些故弄玄虚的专家教授。想到哪里去了?回去,写信。
谁也没瞧出来,晓雪的步履开始变得那么轻快,咔,哒,咔、哒,为嘴里哼出的曲子伴奏着。读早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每个晚上,她那间优雅的宿舍里,飘出欢畅如流水的曲子。从那扇小窗里流出来,流进不远处的小河里。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在打地铺的人群里,文龙说出那句肉麻的话后,晓雪别过头,看见的就是这条小河。如果世界够安静,在河流下游散步的文龙,每晚就该听见他的那把红色木吉他奏出的乐曲了。
文龙终于没有写出那封“读得懂才怪”的信,而是在一个星月争辉的夜晚,拨通了晓雪的电话。他满以为她已经睡下了,不料——
“Hi,我可怜的手机,终于有幸显示了您的号码。嘿嘿。”
“可我的可怜的手机,还没有显示您号码的荣幸呢。怎么样,睡下了吗?”
“怎么睡得着嘛。你不是删了我的号码了吗?”
“是啊,可我把它存在了心里。这里更安全。”
“你那颗心的内存够大吗?能存多少个号码?”
“不用多大,能存下一个就够了。”
“那可不行,你的林妹妹,你的娜塔莎,储存在哪里呢?嘿,还有谢秀芳姐姐呢。那个新娘就不提了,想必早删除了。嘿嘿。”
“我永远说不过你。投降啦!”
“我的目的可不是让你投降。呵呵,开玩笑的嘛。说吧,说你想说的,我认真在听。”
“我想说……想说,想说什么来着,忘记了,见鬼。”
“那就听我说呗。喂,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要……一辈子么?”
“那还用说。不过,我很难相信这梦境将成为现实。我没有理由这么幸福。”
“你觉得阻力很大吗?是的,我比你更担忧,好几晚从睡梦中惊醒,哭醒来。这时候,望着空荡荡的屋顶,我感觉一切都那么虚假,都是幻象。——可是,我们之间存在阻力吗?它在哪里?它是什么?……”
“我最担心的是,你舍得离开父母吗?舍得……”
“不,别说了!我舍不得,舍不得!”(晓雪突然哭起来。)“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有多爱我!……好不容易,他们的小不点长大了,却……却不能陪他们……我原以为……,算了,你不会懂的。”
“我懂,我不也有爱我的父母吗?我……”
“行了,可你不懂父母的爱,我从未听你说起过你父母的事。不是吗?”
“……。晓雪,这次你错了。有一种感情,谁也不愿意把它拿出来炫耀,因为太平凡太普遍,每个人都拥有父母的爱。我不提起,是因为我把它珍藏在心灵的最深处。我爱我的父母绝不在你之下,——也许更爱,爱得太自然,以至于没有引起你的注意。爱自己的父母,这需要声明吗?需要用什么方式表明吗?不需要!没有人怀疑父母爱他们的子女,却怀疑子女不爱他们的父母。真奇怪。”
“嘿,有些惭愧,对不起!我的爱太幼稚了,是不是?但请你放心,我会狠下心来。如果你要娶我,我一定嫁给你!不过说真的,我不敢想象以情人的身份与你相对。见面的时候,如果你发现我面红气喘,惊慌失措,请不要笑话我。最好别过脸去。好吗?”
然而,见面之后,惊慌失措的不是晓雪,却是文龙。晓雪变得那么脱俗,甚至高贵;文龙却略显老气,傲气收敛了很多,笑容也柔和起来,不再显出轻蔑的成分。他们坐在冰冷的河岸上,望着远处黑幽幽的山脉。这里远离都市,没有七彩的霓虹;此时夜色正浓,没有白天的喧嚣。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静谧温馨。空中含雨欲滴。
“那么,晓雪,今夜我向你求婚。你愿意嫁给我,作我终生的伴侣吗?”一阵闲聊之后,尴尬紧张的局面慢慢缓和。文龙伸出手去,再次握住了那双细腻温软的小手。
“我难道还有选择的余地吗?”晓雪轻轻靠近他,俏皮地反问。
这次轮到文龙热泪盈眶了。他鼓起勇气,在晓雪额头印上一个轻微的吻。“谢谢你,我亲爱的晓雪!”
“不用谢我。但是,你得给我一个与众不同的婚礼,——不许再携婚款私逃,嘿嘿。”
“当然,你不要世俗的那一套,什么‘车子房子票子’,就愿意将一生的时光牺牲给我,我心里由衷感谢你。我已决心过一种别人难以理解的、清贫高尚的生活,并愿意用一生精力,在这个世间做点有意义的事。这条路本是孤独的,我已逐渐习惯。你的陪伴,将为我驱散多少的寂寞苦楚啊!——很久以前,我还是无知少年的时候,我就想过,要与最爱的人一起环游世界。啊,多浪漫!晓雪,你不心动吗?”
晓雪愕然看着文龙——“你是说,旅游结婚?”
“没错。我向爸爸再申请了一批婚款,已获批准——你怎么也想不到吧,我们一家人都喜欢你,因为你,他们连我从前的任性都原谅了。我自己也攒了一笔不小的稿费。我想,这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什么时候出发,由你说了算。”
晓雪不住地点头,含泪答道:“当然越快越好。可我不愿向父母要钱。幸好,我也攒了些工资,不妨赞助给你,嘿嘿,我也是你家的一份子嘛,不能拖后腿。——我好激动!”这次流下的是幸福的泪。
虽然无花无月,文龙只觉得世界好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幅动人画卷,幽静闲适的英国乡村,川流不息的美国都市,还有浪漫高贵的巴黎女郎,雪花遍地的俄罗斯郊野……
* * *
——回想着一幕幕动人的往事,文龙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想起晓雪为他流洒过的晶莹泪珠,瞬时鼻子发酸,眼前逐渐模糊,灯光变得朦朦胧胧。夜更深,风轻轻吹着树叶,唦唦作响。今夜也没有星星吗?看不清呀。就让泪水悄悄流干净吧。可是,该休息了。他将手中的照片收起来,放进抽屉。顺手关掉台灯。这时东方已泛白,崭新的明天即将来临。
按:如果故事继续,我们将伴随两人,开始浪漫的旅程。但这完全没必要。文龙在旅途中写下的优美游记,我们随时可以阅读。我要说的是,三个月的旅游结束之后,晓雪回到平凡而伟大的岗位上,默默耕耘她的三尺讲台;文龙着手收集材料,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并在晓雪及家人的帮助下,开办了一家公益性书楼,成为当地读书人的天堂。有相当全面的书籍,有舒适安静的读书环境。并且后来,书楼里增添了兴趣型公共课,文龙亲自讲文史,晓雪执教音乐。他们还设法邀请社会各界的有志人士,来书楼里作演讲。而这一切,都是无偿提供。
本文作者,就曾日日进出于这家书楼,在明净的阅读室里读世界名著,在公共课堂听文龙先生的精彩演讲。当时的文龙先生,鬓发已见白,眼睛近视得厉害——他不肯戴眼镜,但浑身流动着一股青春灵动之气,举止洒脱,比一些死气沉沉的学生反显活泼。晓雪老师,还是那么和蔼开朗,可是已不再边走边唱,处处透着公主般的端庄与优雅。他们没有子女。上面的故事,摘自文龙先生的回忆录,经先生同意,改为小说。感谢阅读!
2013/3/31 午间完稿
【责任编辑:滴墨成伤】
编后语:很完美的小说,一时不知道如何写编后语,文笔细腻,条理清晰,成长的阅历,伴随着心路,演绎了一部情感传奇,推荐阅读,顺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