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云平台注册网站 原创散文:大立厨王茂长
一、
“哧啦哧啦”,米多长的大锯在两个壮汉的的用力推拉下,粗粗的枣木裂开了齐整的缝隙。两壮汉站在相反的位置相对推拉,各自右肩搭着我家买来的新毛巾。十多分钟,锯停一下,两人同时擦下脸颊、肩背的汗水,毛巾上冒着汗酸的热气。两米长的枣木段垂直于地面,牢牢地固定紧,钢锯架在枣木的上端。开始,两汉子不得不各自站在凳子上相对拉开架势,用力锯木。拉锯的样式,让人仿佛见到粮农前腿弓后腿蹬锄地的艰辛。手握大锯向前推,对方持锯用力拉。两人脚底生根,不移不动,前胸后背似波涛样地前涌后仰。你推我拉,有力有节。坚硬的枣木,便被有节奏的推拉锯成了缝,木缝随着哧拉哧拉的锯木声,一丝一毫连续地朝枣木的另端笔直地延伸推进,最终按照预定的厚度,解成了枣木板子与方木。
这棵解成板子方木的老枣树,不知啥时老辈人栽到院子里的。我在懂事时,每到秋天,熟透的红枣就被父亲用杆子打下来分给四邻吃,更让我们姐弟吃个够。想起那熟透的又脆又甜的苓枣,嘴里即可溢出口水。枣树上年纪了,冒出了疯枝,老房子翻修了,屋内没件像样的家具很不配套。二老最终下定决心,杀了院子里的这棵老枣树,还搭上了棵十多年生的梧桐树。父亲数天不言不语,我们也都舍不得让失去生命的树株锯之分身。家的树株解成了木板、方木。两位有名的木匠,一请即到。
木匠为一师一徒,师傅是四外八乡做木匠活的能工巧匠,没见过的木质家具一瞧,不学便通。出手做完,就会以假乱真,甚至比原件还要做的极致。邻村近居能请他来做件木质用品、家具,感到十分荣光。十多年的木匠生涯,全村各家各户的木凳、木椅、木碗、木勺、木门、木床、木窗,几乎都留有他双手的余热。
年轻的徒弟是十年前收下的。他学习快,很有悟性,木制小家具都能独立完成,打立厨的大活,仍要师父的指点。
大立厨的活儿,师傅是很少接的。费时长,用力大,一张立厨所消耗的体力、精力、时间,可以做出三十张二十张的木质凳子。做立厨,所有部位要严实合缝,打磨、油漆也都很讲究。置于屋内,轻易不会被挪走、搬动。橱子做的不仅要大气实用,还应是件令人可观可赞的艺术品,一代代的后人见到这件艺术品,犹如见到木匠师傅本人。
师徒二人用了一周的时间,给我家打造了一张令村人羡慕的大立厨。立厨高一米八五,宽一米六,前面镶有大衣镜,橱架、四脚、底板均是用枣木做成的,抽屉、侧面都是梧桐木板打造而成。橱子边沿巧妙地刻着的精湛的花虫鱼草,恰到好处。全身披着棕衣,那棕衣是用江南桐油染成的。桐油油刷几遍,打磨了几遍,棕黄滑亮。橱子沉得两人都抬不起来。厨立在正房,来人在立厨显身镜前一晃,照出了身影,立时不好意思的躲闪开来。人人都夸木料好,匠人的手艺好。立厨美观大气,形姿超前。打开橱子的门,里面有层抽屉,有衣架,有放被褥的空间。都夸立厨是木匠超越时代的杰作,给村子增了光彩,给村人开了眼界。
立厨挺站在屋内,木的幽香散发给空气,老枣树算是死而留香,一家人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安身立命了。
新打的立厨,装着全家温馨,装着生活,装着活力。它问世以来,似乎成了传家宝,父母二老每隔几天,用鸡毛毯子或抹布擦擦它的全身,让它崭新如初,滑亮迷人。我结婚了,成了闺房的宝物。爹当着全家人的面说:等我孙子结婚时,就搬到他屋里用。
家乡的农村,立厨代表着家庭的富足与荣耀、地位。走亲看友,看见谁家有张漂亮的立厨,马上心情涌来,精神振奋,亲切的话题也多了。客人问问男孩的生辰八字,打听家中的政治态度,经济状况,处世为人。问清了,看好了,回去马上想法给这家提亲,给他家走得更加近乎。村子里曾有两兄弟分家,老大非得要二老那张大立厨,弟弟就是不让,爹娘硬是分给二儿媳妇。哥哥“啪啪”扇了兄弟两个耳光,一气之下,把分的家当变卖了,带着妻子孩子,徒步乘车地赴关东投亲谋生。还真的赌气成人,在东北创出了一片天地。生育的子女先后起名为立志、立富、立军、立荣、立仁、立义。信息传来,村庄里随物件中的一字起名子的住户便络绎不绝,曾一度成为当地时髦。
二、
那年,工调到县城工作,机动运输工具罕见,家乡不算远的三合土公路上每天仅有一两趟去省市的长途过路车。在城里租了民房,家,需要搬迁。父亲怕立厨在路上碰得少皮无毛,执意驾辕拉车,提议要我与他先把立厨拉去。
天阴着,飘起了稀疏的小雨,雨细如丝,稠如雾,一切变得湿润起来。地排车开始爬坡,爷俩会意地站起来,脱去几件衣裳,各就各位,开始眼前的坡路攀登。装着立厨,衣物、家什的地排车似逆水的木舟,艰难地迎风而行。父亲驾着辕,弓着腰,拉紧襻。一旁的拉绳紧紧地勒着我的肩膀,绳子登得似钢绳那麽坚韧。弯腰弓背的我,脸面与地面拉近了距离,车子仍像乌龟似地上坡爬行。气喘吁吁的我,干脆把拉绳一挽丢进车厢,两手用力地推着车帮。雨水仍在漫无目的懒散落着,路上的车辆、行人很少。车终于拉到坡路的一多半了,近五十岁的父亲仍喘着粗气,我腿如铅灌。移动到车尾,此时紧紧地贴着车身用力推拥。车与人紧紧的连在一体,谁也离不开谁。车轮艰难转动,呼吸急促困难,像似人与车均陷入泥泞的陷坑里。憋红着脸,聚集全身细胞的力量,拥推即将后退的船。满脸汗水的父亲,扭头一看,忙喊:‘快把车上的砖头塞进车轮下!’父亲驾辕固着车,我用力让肩扛着车身,伸手把父亲早放在煤车上的石块赶快拿下来,塞进轮子底下。车停稳了,人休息着,我用衣袖擦着脸部脖子的汗水,在漫无边际的阴雨天,很焦急。父亲望着天空,头上冒着蒸汽,喘着粗气,赏着路景,自言自语地说:‘村里要有喂养能拉车的驴或马就好了!’天空让人敬佩,有供人欣赏的雨雾与凉爽,可惜,老天让立厨受潮遭淋了。
两位推着自行车的青年,赶到跟前,把车子一闸:‘我们搭把手推车!’,父亲激动地说:‘谢谢!’。父亲驾着辕,我拉着车绳,年轻人一边一个。一声号子,车像大病愈后精神十足的人,迅速活动起来。半袋烟工夫,登上了坡路的顶峰。
车到了驻地,邻居们又是赞叹又是帮卸帮抬。几个壮年邻居把上衣一脱,一声‘使劲’,立厨被抬了起来,我在前面引着路,立厨被安置在正房的一侧,上了年纪的老人,跟来凑热闹,抚摸着这张远道而来的立厨,圆着场:橱子很厚实,一点苗细没有,像庄稼人的憨厚、实在、有气力,打这张立厨没多久吧。
我与妻子笑而不答,上小学的儿子却插话说:我打记事就见到屋里有这张大立厨子,还是老样子。
三、
马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向乡驻地进发,一会上坡,一会下坡。立厨躺在车厢里,下面铺着层海绵泡沫,任随颠簸,我的心却焦急担心地跳到嗓子眼里,希望快快结束颠簸的路程。随着我响应组织到山区工作的安排,用具与橱子来到了组织事先给联系的民房。马车停在土崖下面,村子的民兵连长,带着几个基干民兵热情赶来,体质差的拿轻的包袱行李,沉得东西力气大的人去拿。民兵连长吆喝着另外三个年轻人,一个眼色,各人抓着立厨的一角,把橱子从马车上抬起。上坡过崖,搬进我即将住的新家。院子很宽敞,正房三大间。村长热情的说:东屋做饭,西屋放柴草,院子里有压水井,随时都可压出水用,不用担心,住多长时间都行。房东在关外常年不回来,院子的椿芽树,春天冒出春芽来,可以掰春芽拌豆腐,煎呱嗒炒鸡蛋都行。树上的枣子熟了,可以吃个够,有其他困难,找我说声就行。
山里的干部村民的热情好客,让我工作很顺心。有装一年四季衣物的大立厨,全家人过的心里都很踏实。妻子在家中照管孩子的吃住学习,让我也很放心。每天饭后去乡里上班,做全乡林业规划、荒山治理,去村队苗圃、果园做技术指导;作林业政策传达宣传,工作有条有理,一切很顺心,年终总结评比都会得到表彰。
一眨眼,十几年又过去了,全家早已‘农转非’为城市户口,上级照顾我们,又把我调回县城工作。立厨告别住贯了的山区农户,坐着双排货车,风驰电闪地来到县城。一位闲聊的老太太见车停下,走过来“砰砰”地拍打着橱子:这立厨真够结实的,橱子长过命,我看两辈子也用不坏!早先在城工作的老同事,来我家做客,望着我数十多年前就摆放的大立厨,笑哈哈地说:我说老弟啊,这件老古董又弄回来了,别看它崭新如初,可又大又笨,搬来搬去,你们也不嫌累赘!
要嫌弃它,还叫它在我们身边!哈哈。
立厨随我工作岗位的变动绕了一大圈,仍早晚陪伴着我们。又相处二十多年。就像我的家人,一步也没离开我的住处。
四、
始料不及的一天,众多眼光射向居委大院墙壁上一张红底黑字的信息,那是一份城市片区改造指挥部张贴给片区广大居民群众的一封信。信中号召我们所在的片区的所有住户,搬迁腾地改造的内容。限定着搬迁日期,明确着奖罚规定。人群中有的用心细看斟酌,有的七言八语的乱嘀咕。对于退休的我,不能说一个不子,这种建设人间生态,创建活力环境,打造精致幸福居民生活的大好事,令人欢欣鼓舞。然而来得太突然了,时间也太急了。
看到这封信的 许多村民村干闻风而动,次日就有住户找来搬家公司的车辆,把所用的东西提前拉进早就打听好的空房子里,用不着的大件旧东西,疏散给远方的亲友。天哪,我家该怎么办哪!上那找闲房住啊,坐视待毙总不是办法啊。于是我四处找房,上学回家的孙子也打开手机,网上联系房屋出租户主。
一连几天,简直跑断腿,磨破嘴皮,也没找到让我家立厨能安身居住的楼房。难以分身的高宽立厨不是组合家具,上不了高楼大厦,更抬不进电梯门去,就是做老鼻子难,也难以如愿。
又马不停蹄寻觅了数天,找到了房子仍是楼房。心中的巨石尽管落了地,尽管人有住处,然而与我们为伴的大立厨,却仍无家可归,无房能住,让人十分遗憾、尴尬。无奈,跟随我们近半个世纪的立厨,只好处理给收柴禾的买主。买主拿起带来的大锤,往手心“呸”的声吐了口吐沫,抡起大锤,很像一个中外历史上破坏物品的大狂人,瞪着双目,闭着嘴巴,大惨不悔地“哐哧哐哧”地砸了起来,大立厨嘶哑着,木硝四蹦,玻璃镜子凄厉哗啦。很像砸着我的心。我立刻扭过头去,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想着早先院内阳光充足,鸡鹅鸣唱,绿荫遮房的大院子;想到家业标示性的大立厨及其遭受的厄运,望着如今四处钢筋水泥砌磊的楼群,看着生活在一层层水泥钢筋笼子中的居民进进出出,似乎内心深处莫名其妙的挥发着一种难以明状却抹不去的纠结与凄悲。
近十年来,城市的平房与低矮楼房转眼不见了,它们的脚下,快速长出一盘盘的高楼大厦。原来住在此地的农户们,与土地疏远了,与天空靠近了。
月有圆缺,人有分合。社会总是向前进,能工巧匠生产的各式家具,也学会了与时俱进,与环境变通。眼花缭乱的组合橱子,缩身涨体的折合椅子,折叠车子,充满现代许许许多多的家庭。它们涨缩自如,可进可大可小的房间,遇境皆安。匠人在打造我家大立厨之时,遗下了它的先天不足,难怪进不了高楼大厦的电梯。步入城市化的乡间人,他们也都摇头说要这张大立厨实在没用,无处安置。如今,只好在梦中与立厨相会了。
食宿不安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一切想通了,明白了,心静了。当今社会文明、物质文明的发展如滔滔的江河之水滚滚向前,令我震撼惊叹。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可张能合的折合椅子,能拆能卸的组合家具,也会成为家庭的累赘品、抛弃物。届时,许多超前的楼阁住房,很让人咋咋叫绝。人一旦住进楼阁,就有现成的称心如意的家具用品在房内等着你的享用。用什么样的家具物品,就有现成家具用品的住房楼阁,用不着费时耗力去卖、去挪、去运、去搬。大大小小的店铺、超市里的尚未出售的光洁耐用,能缩能伸的廉价家具,甚至很新颖的民用高档橱子,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像垃圾废品样的被处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