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庄的日月
程二奶家的黑毛公鸡和大花狗，叫醒了小村庄的清晨，霞光蓄积着最后的矜持，保持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美丽。年过百岁的老柳树有几枝悄悄死去，枯去的枝干像极了岁月的问号，有气无力地垂挂在睡眼惺忪的天空。燕子一家排成一排，定定地停在檐下，有只胆大的嘴角还泛着嫩黄的小家伙，会不时飞进主人家的房里溜达一圈，它把自己当成这家庭的固定成员。不肯退场的残月立在麻雀的头顶，漾着若有似无的心事，没人懂。
午饭后的邻人们，聚在吴爷家的西墙晒着暖暖，看孩子们用手背擦着鼻涕追猫狗，嘻嘻哈哈，间或着告状与叫喊。大人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很多新闻或旧事，也讨论玉米的行情和树苗的价。年轻的小媳妇们，穿戴时髦从路边走过，老婶婶们不知说起了什么，个个笑成了三月的花。
这会儿没风，阵雨后的小路有点发潮，这黏潮的气息里充斥着熟悉的土腥味。归巢的鸟雀渐次落到树上，隐身成一枚枚深色的叶子。草滩还是枯黄一片，并未因刚才的雨而变得清新多少，还完全没有春的样子。蒿子和梭草紧紧缠绕在一起，纠缠了一整个冬季;此刻，它们不分彼此的根部，突起出一块希望的绿。村里一派安静，没有羊群回家，没有豁着门牙的孩童在路畔吵骂。
小村夜早，家家户户接踵而至的闭门声，宣布着又一天的结束。槐树林里的猫头鹰，偶尔会发出婴孩哼唧般的啼叫。星空高远又神秘，拾捡起某个孩子的愿望，并随手洒下一地清凉。
(二)四亩八分玉米
周末回老家看望父母，一进大门就看到院子中间高高堆起的玉米。“妈，妈哎，我回来了。”我一边喊着，一边用眼睛扫一圈所有的房间。“在这儿呢，你一天就贵气得很，你爸一听你和娃娃要回来，就赶紧让我去地里掏萝卜，让包饺子呢。”我妈应了声，笑容满面地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两个带泥的青头萝卜。
“妈，这一堆玉米有八千斤不?”吃饱后并不急着刷锅的我将碗放在门台上问妈，“最多七千斤，咱家玉米浇水迟了，肥料又没赶上，个头都不大。”又一次说起因老爸排队浇水不积极，非要等着老天爷下雨而减产的事情，我妈依然一脸怨气。“你赶紧别胡说了，你怕是巴不得少打几斤吧?一天张嘴就来，尽乱说。”我爸不甘示弱，怒目相向后拍拍屁股上的土进屋去了。我笑着说这个老汉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我妈附和着说可不是嘛，自己把错事做下了还牛气的不得了。接着又数落起老爸的各种不是来，一会儿骂，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念叨改天进城去给爸买条深灰色的新裤子去，他们大半辈子的光景就在这样的笑骂和念叨中过下来了。
家里的地几乎都承包出去了，就留了房前院后的几块好水地，我妈说一共是四亩八分。早在几年前我们姐妹几个就商量着不让老俩口再种了，可坳不过老爸的倔脾气，他一再强调村里谁谁谁都七十了还在种呢。几块地年年都种玉米，省事儿。老俩口每隔几天就去地里伺弄一阵子，我们姐妹只在掰棒子的时候回去帮忙几天，还会被我妈一遍遍嫌弃，“你们这些年轻人干活真是不行，一个早上能歇七八回。”
玉米卖了，足足一万斤。刚合完数字我爸就开始说我妈，“你说多少来着?你不是能得很嘛。”眼角满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得意。“你能你能，我没你能。不过这剩下的土底子少说也还有个三百斤，留下喂鸡，给娃娃们下蛋吃。”我妈管挨着水泥地面的玉米叫“土底子”，她说里面多少会沾点泥土沙石，不能卖给人家的。我爸抽着烟慢悠悠地说：“地还是要种的，只要能动弹，地就得种，不然身体零件就锈住了。”
我们一家坐在廊檐下晒着太阳，野鸽子叼起玉米就往房顶上跑，呼啦啦一片。“让吃，别赶。这些长嘴的也要吃饭过活。”我妈望着鸽子，像是望着一群孩子。
(三)风从万和城22439吹过
妹妹骂我是个长不大的话唠，总黏着妈说个不停，跟前跟后像个没断奶的孩子。儿子又在晚上和谁睡的问题上面露难色，可最后还是选择了奶奶，并补充一句，“奶奶年纪大了，要多多顺着才好。”喊我玉娘娘的小毛孩子已长成了额头冒痘的小伙儿，电话里谈论着最近的天气和刚刚露头的爱情，他沿着土路快步走出很远后又渐渐慢下来，一下下踢着道边的石头，那青春挺拔的背影，有点像十几年前的爱人。
前几天散步时路过村外的小河，它还是不惊不扰的样子，默默流着，细细的一股水似孱弱的银蛇横在干滩上，了无生机。漫水桥又老又矮，蜷缩在新桥梁的一端，变成了一瞥若有若无的影子，似乎下一刻就要钻进土里去。小的时候，我曾无数次从它的脊背上跑过，那时的它开阔而敦实，连通着未知的世界和彩虹。
小河的对岸是村里的墓群和田地，墓群在左，庄稼在右。地里干活的人们只要一抬眼，就能望见自家的先人。先人们始终是离不开土地的，他们在死后依然眷恋着生前耕种过无数遍的土地，于是甘愿融化，永不再分开。一排排的坟包和墓碑延伸向远处，低矮不同。西北风从万和城22439吹过，裹挟着细面似的黄土和阴坡里残存的雪粒直面扑来，呛得人满眼酸涩，那酸涩里生出许多孤独的虫子，它们从四面八方溢出来，捻也捻不完;而我最爱的爷爷奶奶，就躺在墓群的中间。
(四)时间的筛子
十二点了，我还是毫无倦意，下巴贴着荞麦皮的枕头趴在炕上，瞅着窗外并不太浓的夜。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复苏着，拥挤翻滚着朝我涌来的，都是旧时光里的发生。突然有很强烈的欲望要写出些什么，跳下炕翻箱倒柜一番，却没能找到一杆顺手的笔，而右手食指竟隐隐开始作痛，多形象的感觉。于是嘲笑自己，那种痛感不过是已远去很久的记忆的错觉，又怎会依然清晰?可见，潜意识是多会做作和哄骗主人的高手。
莲心最近一篇的日志里写道“始终舍不得忘记写作和那些小说”。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盯着看了十几分钟，脑子里一下子全是她的样子，汗流浃背从沟底背苜蓿的她;月光下站在院子里发呆的她;借着割草之名爬上南山泪水满眼望着弟弟坟堆的她;与婆婆妯娌有一搭没一搭扯闲话的她……
生活，从来都不是理想主义者的诗朗诵，我们都得学会各种适应和保持相对的清醒。包括处理生活琐碎与那些不顶饭吃的爱好的关系，“不顶饭吃”这个词让我不禁想笑，自己是多么适合这几个不咸不淡的字呢。每每有人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我都会仰着头瞪着眼说，“我乐意，就是喜欢。”骄傲的样子不容置疑。是的，内心从来都是类似骄傲和倔强的综合体，并夹杂着不可理喻的执拗与任性，但其实却并没有任何可骄傲的资本。可我知道自己的心需要什么，知道怎样做才会保持最最简单的快乐和清浅的安宁。
不知何时，月亮已爬到院子正中央了，朦朦含笑的眼神将我的小屋瞬间点亮。明天，必然是个晴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