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出租房,挤进两个成年人,装下一个幼儿,勉强载上为数不多的破陋用具。火柴盒似的闭塞,每一个言行举止都得丈量土地,节约空间。蜷手缩足,低眉顺眼,日日在盒子里摩擦嘟囔,好不压抑。偏偏还阴暗潮湿!引得夫妻二人接连生病,缠绵病榻。惹得刚走路的孩子不断滑倒,哭嚎烦人。病气和号哭快要爆裂这发霉的盒子,衰颓不起之势却因贫困完全划不出希望的火。尽力忍耐蹉跎罢!竟连休息喘气也不能。夜班归来,浑身疲倦。唯恐叨扰邻里,总摸黑潜进栖身之所,可每每天不亮就被四周嘈杂强行拎起。处处挑战极限,逼得女人抱着哭喊的孩子恶狠狠地讲,即便是不吃不喝,她也要有一个自己的小家。
他们的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真算是悠久漫长的历史了。听说他们日日嚼白萝卜,屡屡青菜拌饭,在手头、嘴边的一切极尽吝啬智慧,拼出性命耕耘工作,才迎来属于自己的小家。
我是幸运的,一记事就有了温馨小家,对爸妈的苦苦挣扎却知晓很少。虽然它同样黑暗矮小,但有小院,有厨房,有卧室,有随心所欲的自己的门。我们可以种蔬菜,可以晾衣服,可以捕捉小虫,可以畅快笑怒。小院不知道,在它的庇护下,我们不再是没家的飘零人了。我也从襁褓内飞出,在爸爸的车铃声里,在妈妈飘香的厨房外,迎风而长,咿呀学语,耍赖淘气,心安理得成长起来。
无拘年月一向薄情。很快,我就到了入学年龄。
我到班时,同学们已上学两三日了。我静悄悄溜进教室,攥紧文具盒——我最珍贵的财产,郑重摆到最末排的课桌上。它那样乖巧,和我一起小心打探井然有序的课堂。我在镜头外凝神欣赏这风景,心里满是神奇,兴奋,忐忑。下课了,同学们纷纷冲出教室,呼朋引伴,快乐玩耍。显然,我这个新同学的到来全然没有引得丝毫关注。我有些诧异,心也才安定下来,也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可陌生的校园,生疏的同学,每一幢建筑,每一寸土地,每张脸蛋,每句交谈,都默契地将我隔在空间之外。我就这样,木木地,静静地,痴痴地守在一个角落,张望了一个课间。十分钟后,又跟踪同学们的大潮回到最后一排。
我没想到我的同学们是这样活泼,更没想到我的老师是这样漂亮。我只晓得追随大流,小心判断,在这场热闹里做个沉默的应声虫。
下午,大家被老师唤起,根据高矮个排队。我磨蹭着坐到没知觉的屁股,终于有机会离开板凳了。可我尽会生事,站到哪儿都会被晾一边。所有人都伶俐地找到位置,只剩我一个独苗显眼地扎在外围。一番犀利扫射,女老师一把将我拉到最前排。原来我是最矮的!我这个年纪最小,个子最矮的家伙,当时为什么不好意思挪动步子呢?老师还问了我叫什么名字!我至今还记得,她话音刚落,同学们就都将目光投向我。是出生后第一次的瞩目与重视吧,我紧张地念出姓名。女老师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问我姓名怎么写。天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可那刻的兴奋与虚荣十数年后竟历历在目。
融入并不顺利,可我仍胆怯又惊喜地在班里默默生存着。我忘不了第一个同我讲话的女老师。她的脸是那样端庄,手是那样圆润,就连修长的天鹅似的脖颈也是白皙的。她踩着细高跟清脆地信步而走,用纯正的普通话不失严厉地讲解纪律。她这样高雅,这么美丽,真像是玻璃橱窗里的陶瓷瓶,一碰就要碎了。我小心呼着气,真怕一鲁莽就会生事。这么漂亮的老师在视线里走来走去,我的心跳得多高啊!可我有与别人截然不同的肤色,像是块被农村野风熏晒过的腊肉,黝黑发亮,风干无味。我越来越自卑了,看着雪白的肌肤盈盈走来,觉得自己仿佛是犯了罪。
“你的衣服太破,真是影响我们班级形象。回去告诉爸爸妈妈,赶紧换掉!”
一串掷地有声,一阵轻盈离去。
也许是紧张造成了记忆残缺,她当时的神态动作,我当时的心理反应,包括是怎样对爸妈转述的,竟都记不清了。只是后来,我有了一件小花点缀的黄色新衣。这件衣服伴随了我很多年,直到破旧褪去,还默默静卧在衣柜。皱巴巴的衣身和早落伍的款式,无声无息的甘愿躺下,真像那些年黯然无色的我。只是多年后,我才想起,当我将老师“旨意”义正言辞传授给爸妈时,他们的心有无刺痛?妈妈是带着怎样的心领着我这条不体面的小狗,捏着微薄收入,在商场的昂贵衣物间,踌躇挑选的呢?
我一向迟钝,总后知后觉。从没想过因服饰和肤色会不登大雅之堂。只是骨子里的谦和与怯懦,习惯以人为先罢了。高个子男生挡住我的道路,邪笑着用腿绊倒我,在我狠狠摔倒后仰天嘲笑。小个子男生随意拿用破坏我的文具,从不称谢道歉,我也从不敢声张求助。漂亮女生们更得老师喜欢了!她们蝴蝶般翩跹,围着老师们飞来飞去,尽享师生情谊的芬芳。她们的确长着葡萄般亮晶晶的眼,睫毛一闪,眼神里就能沁出甜汁般的水。小嘴也粉嫩红艳,总演绎出俏皮可爱的话。朴素无华,无半分亮点的我始终埋在队伍中间,黑乎乎的脸,灰扑扑的心。倒没什么不平,也没什么委屈,只是笨手笨脚,连前滚翻也完成不了,被老师一脚利索地踢住屁股,在重大的力道下强行完成了翻滚。在同学们的哄笑里,连疼痛和脚印也不敢掸去,只觉得自己是只蠢笨的呆头鹅,快些逃离现场就好了。
慢慢地,我也觉察到不对。皮肤黑,个子小,嘴巴笨的丫头,简直是身材、相貌、性格的三重缺陷!这样一扔到人群就倏忽消失,单独拎出来又不忍多瞧第二眼的特质,哪里能受人待见呢?虽然久居在城市,但一切都乡土气十足的笨女孩,在骄傲美丽,翩翩举止,伶俐口齿的同学面前,是自甘卑微平凡的。
我似乎久久地被欺负,这现象同样引起了正义之士的不满。愧疚的是,我已记不清是哪个天使教我强硬回话和骂人的本事了。她还鼓励我试着骂骂,可我的嘴就像被封住了,怎么也张不了口,只一味满怀歉意地搓手。女同学等待了几次,终于被蠢笨的徒弟气坏,只得扬长而去,甩手作罢。虽然她的绝技我半点没用上,但那份挺身而出的热忱一直温暖我至今。不知那位可亲的同学是不是还记得我这个不可教的笨女孩呢?
班里来了新老师,所有同学都沉浸在期待与兴奋中。洗手间里,高傲的女同学爽朗甩出话:“不管是谁,我一定要让新老师喜欢上我!她肯定会喜欢我!”说完,高昂的马尾就激情离去了。我慢吞吞走过来,心里除了敬佩就是惊讶,多少年后也没学成半分。
不会发狠也不能傲立的我,唯一得意的,就是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我。只要解了学校的魔咒,我在爸妈面前完全是话篓子呢!我不厌其烦地激动诉说起学校趣事,在家里,在假期,在上学路上,在睡前时间……妈妈一贯忍耐我的唠叨,总含笑附和追问。可大人是敏感的,她深知我们与别家不同,总在生活细节处悄然渗透。
妈妈说,不要盯着吃东西的人看,这是无声的逼迫。做人要有骨气,只要努力,终会得到。我向来是不看的,可却不是为什么“骨气”,实在是担心心痒难耐,口水流下来,丑陋恶心的样子要怎么收场?所以坚决选择扭头不看的!家里来了亲戚,妈妈把所有食物都拿出来招待了。她估摸着总会剩些,供眼巴巴盯着的女儿解解馋。我很快得到暗示,快乐地等着美食进肚。没成想,不解风情的客人来了“光盘”行动。我只得瞠目结舌望着空到发光的盘子,怨念客人哪来的大肚皮?留下妈妈耐心宽慰快要哭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