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午后的天空中,偌大的一块云层周围,透着亮眼的光线,直射向村落和原野……我把白色的越野车停在国道边,然后自己挪到副驾坐上,等宏的到来,任凭马达哧哧地响着……
路的右面,一排绿柳随风弯着细腰,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向着西岸的桃花林献着十二分的殷情,而我的心神却跑到了遥远的地方……
宏挎着灰色的旅行布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努力地笑着。他半个小时前打来电话问我生意上的事,知道我马上去琅琊镇,因为顺路,就硬要搭我的顺风车去江店看他才一个月没有相见的女友棉柔。
“让我开呀?”宏摊开双手装出委屈的模样。
“别废话,快点!”我望了一眼他油光可鉴的头发和一身黑色的西装,催促着说,“搞得像相亲似的!你那妹子的家在什么小区,我又没去过!”
车子走了……两边的窗玻璃闪着泛青泛红的影像,向后移动着……下一站,真的那么重要吗?从宏的眼睛里,我似乎读出了满满的期待和无限的希望,而我的内心却忐忑不安了起来。
宏,年轻气盛,他周身散发着迷人的朝气,多像当年偏走天涯的少年,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仿佛要把整个的世界颠倒过来……我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带着点自嘲的味儿。
“你越来越像一块石头了,你的那些男欢女爱的情调呢?”宏想让我说话,最好讲一个有趣味的爱情故事。
我望着他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没有吭声。
他本意是激起我的侃侃而谈,可是,另一种茫然侵入了我的脑海里。
是啊,日子把我磨成了没有棱角的石头,却并不光滑,也未有彩色的纹理。我身体里的隐隐不安没有人能够察觉。那种多年以来的坚持,都隐蔽在石头的内核里。怎能去想,粉身碎骨的石头会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车子抖动了起来,几天没有痛的牙齿,这一刻,忽然又酸又疼。
“这些倒霉的小坑!”宏满脸的气愤,“就好比讨厌的H&M!”
我有些诧异,这段不平整的柏油马路又如何与洁白的新疆棉联系在了一起?他一定又想让我聊聊对于时局的看法。我想说,棉与莲一样,绝不可以被玷污!可我捂着嘴巴,哼了一声,没有言语,而胸口有一团火苗燃烧了起来。
“老毛病又犯了?得去牙科看看了!”宏有些着急了。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去看牙医,一直有一种特别的怕,任凭牙齿在一次又一次的疼痛中脱落,也离牙诊远远的。
我总是在岁月的流逝中,祈祷着心中那朵圣洁的莲开在人间最静的地方,而我,不要那么快地走到夕阳落山的尽头,从此活在越来越意识到的悔恨里。
忽然间,眼前升腾起一幅美丽的图画——清凉的夏日,棉、莲相依于水天相接处,那么的怡情,那么的安然!
-02-
翻过了三道山梁,太阳从云层里走了出来。车内暖暖的,我的额头浸出了些许的汗渍,牙痛也渐渐地好转。
到了江店镇的杨柳小区,宏诡异地一笑,下车了。
前面的路,得我自己开了。想着晚上要见的人,一种惊慌和不祥的预感又袭上了心头。而二十年的不见不都挺过来了吗?仿佛又没有那么急迫了。
宏不知道我去见新,否则,他会全力阻拦我的。可是,毕竟这么多年了,还记恨着又有什么用呢?中午,新不知从哪里弄到了我的电话,他几欲哭泣地央求我,无论如何得去他家里一趟,看一下莲。我知道,莲已经病得不轻了。
一切来的太突然了,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真的希望这是一个骗局。我放慢了车速,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茶山下是一个建筑工地。我与新一道在这儿打工。
新,短发、瘦高,眼睛发亮,因为手脚灵巧,便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架子工。加上他平时喜欢说说笑笑,又不拘小节,使我体会到了满身尘土的日子里不仅有夜以继日的劳累,还有无穷无尽的快乐。不久,他便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那年的三月,四川的莲与她的表哥走进了我们的世界中。
莲,因为父亲早逝,母亲改嫁,才不得不远离家乡。她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眼睛里闪烁着灵光,话语里有一种天然的养分,马尾辫上下抖动着,让人能够读出无限的情怀来。
我是一名泥瓦匠,却有一种心比天高的境地,总以为尘世的白即便通过万千的努力也是洗不出来的。她知道我空闲时喜欢读书后,就争着做我的小工。她时常拿着我业余时间写的一首首小诗读给工友们听。有时气氛热烈,有时又尴尬万分。她的胆量怎么就那么大呢?有一次,她突然跟我说,我将是你诗国里的一朵美丽的红云。那一刻,她第一次羞红了脸。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们没有加班。月牙儿悬挂在半空中,清风徐来。茶垄边,她又背诵了起来——
想着麦黄的时候
新娘子的雏形
想着红桃子透出来的香味
远了又近
想着倘若苦尽甘来
满身的珠光宝气
想着肩上的扁担
晃晃悠悠的躯体
想着你的荷锄归
夕阳拉长了的双腿
想着不敢想的——
那天晚上,茶香飘飘
风儿轻轻地吹过
满山遍野的茶林在春风中发着悦耳的声音,贫穷和艰苦又算得了什么?我们正编织着一个彩色的梦……
可是,第二年的五月底,我回安徽老家探望生病的母亲,二十天后归来,莲,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新。而她的表哥也不愿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听工友们说,莲与新私奔了……
盛夏还没有来到,太阳却把我的身体烤着了火,一种深深的恨意也油然而生……不久,我便离开了工地去了上海。
从此,我一个人苦苦地生活在没有莲的日子里,打拼着自己的事业……
-03-
我加快了车速,往事一幕一幕地闪现着……我不停地祈祷着,又十分胆怯马上来临的相逢……
山路崎岖,好不容易到了新指定的山脚下的一个名叫琅琊的小镇,天已经黑了下来。
小广场边,见到了新,我出奇地平静。借着路灯的光线,他头发灰白稀疏,也驼了背,双手有些发抖,与四十六岁的年龄很不相称。我与他一样,二十年前的青春年华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突然有一种悲怜的感觉,而新深深凹下去的双眼带着些许的凉意。他哀叹了一声,然后把我拉进一个小餐厅里,点了一盆当年莲喜欢吃的酸菜鱼、一碟莲喜欢做的椒盐花生米,叫了一瓶老村长,然后,慢慢地诉说着让我无法想象的往事……
“那年,你回家去看生病的母亲,莲很是焦急……她去了附近镇上的一家夜店加班当服务员,听她说,想多挣点钱今后可以帮衬你,哪曾想到,凌晨下班的路上,鬼使神差般的被一辆运沙车刮倒了她的自行车,当时,她的一条右小腿粉碎性骨折,就截肢了……除了她表哥,她第一个联系的人就是我……她向她表哥与我苦苦哀求向你隐瞒这件事……也出于我自私的心里,因为,我也喜欢她……出院后,她装了假肢……第三年,我与她结婚了……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儿子雨生……”
一切都明白了,我捶着泛滥的胸口,无以言表,两行热泪盈眶而出……
“莲,对我很好,这么多年了,她很少提及你,偶尔的一两次,她也只是说,你应该成家了吧,或者事业有成了吧,亦或,孩子与我们的雨生一样大了吧……”
我向新摆摆手,说:“你这个混蛋,莲现在到底怎么了,你不是说生病了吗?”
“对不起啊!我没有照顾好莲,她跟着我,为了这个家,没有享到一丁点儿福……”新啜泣了,“现在已经胰腺癌晚期了……”
我的脑子就要裂开了!这世间的见与不见,怎么就如此的痛彻心扉呢?
-04-
街后的拐角处,有一座两层小楼,背靠夜晚的小山,寂静无声。一楼的正厅,在明亮的灯光下,中间的旧八仙桌和两边老式的椅子摆放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
新向我介绍了帅气的雨生。雨生向我客气地弯下了腰,声音极轻,带着忧伤的表情说:“叔叔好!”
然后,我们进了东屋。房间的圆形花灯发着柔和的光线。窗子跟前的床上,我一眼就看到了满脸清瘦的莲。她仰躺着,闭着双眼,喘着粗气儿。
新和雨生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我静静地站在莲的跟前,仔细地端详着。已经发灰了的头发铺在枕头边,一条假肢放在床边的一条高凳上。此刻,我与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倾听着她心中最纯净的倾诉……我不肯打扰她,时间慢慢地流淌着……
我侧过脸,猛然发现床头柜上的一本发了黄的硬壳笔记,那正是当年我送给她的手抄本诗集《月亮湾下的清茶林》。我小声地诵起了当年她最喜欢的那一首——
“想着麦黄的时候/新娘子的雏形/想着红桃子透出来的香味/远了又近/想着倘若苦尽甘来/满身的珠光宝气……”
她不再喘气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儿红云……我立即紧握住她放在床沿的右手,又伸进被子触摸到了那条无腿的裤管……
“莲……莲……莲……你受苦了……”
她一定听到了我的心语,感受到了那份久违了的温暖……她走了,带着她心中永远也不会褪色的记忆走了……
我努力地掏出手机,拨通了宏的电话……宏叫了一辆小车连夜赶了过来,他的女友棉柔也站在了我的面前,并且很哀怜地说了一句:“叔,这几年,我来看了莲姨很多次……只是没有告诉你……”
多么好看的女孩!此刻,棉柔与年轻时的莲交替在我的眼前闪动着,没有了难过,没有了悔恨,却是永远的感动和深深的祝福!
我没有与悲痛欲绝的新和雨生告别,就回程了。
车子行驶了十几分钟后,我叫宏停了一会儿。我下了车,双手合十,默然地回望扯动着我心神的地方……夜色下的琅琊小镇沉睡在静悄悄的深山之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我心中的那朵莲却又是如此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