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妈妈年初三走了。
正当我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之中,忽然传来干妈妈不幸病故的噩耗,悲伤立刻从喜庆中闪了出来,心如刀割,悲痛万分,我仰望长空,向远方默默哀悼!
三岁那年,母亲请算命先生替我占卜算卦,说我小时候体弱多病,需要寻一户姓葛的人家做干父母一起助养,否则长不成人。葛,我们家乡方言谐音,有合并共同之意,于是,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介绍下,那年我认了一位姓葛的干爸爸。
干父母家就在我家正南方的一个庄子上,大约二三里路。从我记事起,每年年初二大早,父亲就会领着我到干父母家拜年(年纪小,八岁前都是由父亲领着去),沿着门前一条弯弯曲曲的河畔一直向南,大概走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这条河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深刻、最美丽、最母性的一条河,她似一条血脉,溶入并承接着我和干父母之间那份难以割舍的亲情和眷恋。
干父母家庭并不富裕,育有五个子女,干爸爸忠厚老实,干妈妈勤俭持家,将五个子女拉扯大,实属不易。平时省吃俭用,但每年年初二中午,干妈妈都会做上一大桌子丰盛的菜肴,吃饭的人全是干儿子干女儿的。干父母为人好,加上又是姓葛,找他们认干亲的人特别多,最年长的干儿子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他刚刚出生就认了这门干亲,干父母人缘可见一斑。
干爸爸不善言辞,长得清瘦,却很精干,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焕发出有力而睿智的眼神,透过他的眼神你能读懂生活的本质。
干爸爸当过兵,做过生产队仓库保管员,有着一肚子的墨水,写得一手的好字,村里家家户户每年春节对联基本都出于干爸爸之手。
记得有一年去拜年,那时小,玩耍,我和干姐姐在门口玩鞭炮,不小心伤到了自己的手,明明是我自己弄伤的,干爸爸却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他女儿的身上,责怪她弄伤了我的手,干姐姐委屈地在一旁哭泣,可见干爸爸为人耿直,心地善良,以致许多年以后,干姐姐提到这件事,仍“耿耿于怀”。
干妈妈个头不高,衣着整洁,二道毛齐耳短发,总是梳得油亮,白皙的脸庞布满岁月沧桑的鱼尾纹,一脸慈善的笑容总是藏不住那两颗洁白可爱的龅牙。
干妈妈是贤妻良母,勤劳能干,说话心直口快,做事干净利落。每年腊月二十四,干妈妈就会把做好的灶饭送到我家,这在我们老家也是一种习俗,寓意好兆头,好运气,灶饭也必须是我自己吃。
干妈妈做的灶饭很讲究,也很好吃。灶饭用的主要食材是糯米,先将糯米煮成饭,然后用小圆碗盛起,再用另一只相同的小圆碗对口接缝,上下摇晃几下,这样灶饭在碗中就形成了饱满的灶饭团子,最后用红纸铺垫,将灶饭倒在红纸上,更为讲究的是在灶饭顶上放一颗红枣,还撒上几根红梅丝绿梅丝,这样做出来的灶饭就有灵魂了,有平安吉祥、健康长寿之寓意,有点类似八宝饭。
灶饭当天不能吃,要放在堂屋中堂上敬奉菩萨,等到大年初二早上,母亲会拆掉灶饭下面粘着的红纸,放进大灶铁锅蒸笼里和过年馒头一起蒸,一股馒头饭香味便扑鼻而来。等蒸透了,灶饭就会由起初的冷硬变成热气腾腾下的松软,此时母亲将灶饭装进碗里递到我手里,我肚里的那条馋虫早已跳出了喉咙口,迫不及待地去享食美餐。干妈妈的灶饭软糯香甜,我如饕餮大餐,吃得津津有味,这是我一年中吃得最香最美的早餐。
干父母对子女的教育更是严厉,甚至苛刻。我们每年的拜年饭确实很丰盛,殊不知那是干父母一家人节俭出来的,当然,那个年代物资匮乏,生活普遍艰苦,但干父母平时节约,即便过年也舍不得将好吃的给自己孩子吃,要等到年初二留给我们吃,子女们都轮不到上桌吃饭,这些都是后来干姐姐背地里偷偷告诉我们的,我们甚是感动,为之动容。
每年吃完拜年饭,干妈妈还给我们每人发早已用红纸包好的压岁钱,虽金额不多,却代表着干父母沉甸甸的最爱的心意,那是最伟大的父爱和母爱。那时候我们都有着小孩子天真好奇而“贪财”的童心,现在想想,干父母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啊!临走时,干妈妈将我们都一一送到村头路口,迎着西北风,目送我们很久,很久......
天有不测风云,大概在我十一二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毁了干父母本不富裕,甚至贫寒的家庭,也泯灭了一家人对未来生的希望,所幸人没受伤,后来在政府和群众的救济下重建家园,一家人总算有了新居所。
可是祸不单行,一家人刚刚安定下来,过上好日子,干爸爸又得了重症去世,丢下五个孩子,干妈妈一个人抚养成人。有个刚毅的母亲再贫困的家也会变得生气蓬勃,生生不息。正是因为干妈妈的吃苦耐劳、坚韧不屈的精神和品格,感动了上苍,五个子女相继成家立业,日子也一天比一天美好,一年比一年旺达。
按照老家的习俗,我结了婚三年后,就不再拜干妈妈年了,这只是拜年仪式感暂时性的结束,并不意味着亲情就此了断,恰恰相反,亲情仍在延续,而且愈发浓烈,成为永恒,成了我人生路上的一座丰碑,指引着我正确的前行方向。
成家立业后,我时常会想到小时候去干妈妈家拜年的情景,特别是到了年初二,一下子改变了原有的拜年方式,心田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最终化成一种持久而淳朴的眷恋。
三年前春节年初二,我沿着小时候去干妈妈家拜年的小路,怀着激动无比的心情去看望干妈妈。一晃二十一年没去拜年了,记忆中的小路由原来的烂泥路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那条母性的河流,依旧那么美丽,那么亲切,清洌洌的河水,多了一些杂草。村庄房屋的盖建与翻新,时代的变化迷惑着我的错觉,我已认不清干妈妈的家,后来问了庄邻,印象中的那个方位才找到。
干妈妈一眼认出了我,忙拉着我的手进屋坐下,嘘寒问暖,又是沏茶又是嗑瓜子,童年的一幕幕又呈现在眼前。干妈妈已八十二岁高龄了,和子女分开住,精神矍铄,说话依旧爽直,手脚依旧利索,只是头发已花白,感叹光阴无情,岁月催人老。
临别时干妈妈恋恋不舍,千嘱咐万叮咛,不经意间我发现老人家眼角噙满泪水,一直送我到村头,我感觉自己的身影已经远离了她的视线,猛一回头看,她还站在那里目送着……
我不是干妈妈最优秀的干儿子,但我一定懂感恩,懂孝道,可忠孝难两全啊!我愧疚自己没尽到感恩,没尽到孝道,临别时,我对干妈妈说,以后的日子我会常来看您,不曾想,这一别却成了永别......
火盆里纸钱燃烧的青烟卷着灰烬,倔强地在空中打着圈,那是干妈妈的灵魂久久不愿离去,那是干妈妈精神和品格的再现。她不舍丢下儿孙满堂的幸福,不舍丢下我们那份浓浓的亲情和眷恋。
我悲痛的心绪跟着干妈妈的灵车缓缓前行,吹拉仪仗队的哀乐附和着一路的哭泣声,响彻天空。东方吐出了绚丽的霞光,喷薄而出,干妈妈跟着干爸爸去了另一个极乐世界......
干妈妈走了,似乎又没走,她走得那么安详。我仰望长空,寄托哀思,心中永远装着那一碗没吃完的灶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