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他走在这个古老的乡村小镇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当年读初中时刻骨铭心的难忘时光。从村小学毕业转入镇中学读书,由于当时学校没有食堂,每天学校住宿生就会去学校附近小饭馆吃饭。他每天中午去的时间,总是比别的同学晚二十分钟。
小饭馆为夫妻店,小小的店面,他每次要的是最简单的饭菜。父母都是农民,兄弟姐妹多,生活拮据。周末回家,母亲都会做好够吃一周的一大罐腌菜,如萝卜干、雪里红咸菜、小干鱼等。在小饭馆最早只要一毛钱的米饭,就着咸菜吃饭。后来老师告诉他,每天都要吃一点新鲜的荤菜或蔬菜,不然身体适应不了紧张学习的需要。于是,他每天中午增加了一个炒青菜或炒萝卜丝,三毛钱的米饭里有新鲜蔬菜,对他来说,已是很奢侈了。
碍于面子,他每天晚去饭馆二十分钟,店里就不会再有他的同学。他坐下,要一碗一毛钱的米饭,两毛钱一个的香菇炒青菜,再拿出家里带来的一罐咸菜,慢慢吃。如此几次,过了一段时间,这天他便发现饭上面卧着一个两毛钱的荷包蛋。他对男人说,我只要青菜。
男人说,蛋是赠品,不收钱。他说谢谢,坐下来,静静地把蛋吃掉。他很清楚三毛钱与五毛钱饭菜的区别,也知道所谓的赠品不过是老板的谎言,可是他从来不说。男人想这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看他身体单薄瘦弱,他每天需要一个荷包蛋。他在镇上读了三年初中,除了每个周末,几乎每天中午,他都会得到男人送他的一个荷包蛋。
他当年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少年,然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很清楚,每天一个荷包蛋,2-3天或者一周时间也许能够承受得了,但长期持续供给,对于一个做小本生意,赚一点微博利润的生意人来说,也是一笔额外负担。
想起在农村的母亲为了家庭生计,为了兄弟姐妹读书开销。她起早摸黑、千辛万苦地在家养猪、养鸡、养鸭。每逢小镇赶集,母亲都要提着一篮子鸡蛋,走街串巷,无论刮风下雨。或者在集市上一蹲就是一整天,好不容易买完鸡蛋以后,又要用卖鸡蛋的钱再去供销社购买家里所需的油盐酱醋等日用品,有时太阳下山了才回到家。妹妹生病了,想吃鸡蛋都舍不得。
因此他觉得,老板每日给我的赠品鸡蛋,是他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他们与自己非亲非故,萍水相逢,能够像父母一样体贴关爱自己,真是自己的福分,今生今世能遇到这样的好人,他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的报答他们。更使他感恩的是:也正是这个荷包蛋,滋养着他,让他能有充足的体力和信心完成学业。为此他很过意不去,曾经向男人提出每天午饭后帮助洗碗或者打扫卫生,都被男人婉言拒绝,说学生读书辛苦,负担重、压力很大,好好学习,中高考考出好成绩,上一个好大学就是对父母和我们最好的回报。男人的期待,给了他强大的动力。
后来他去县城,去省城,读高中,读大学,开公司,去更大的城市发展,事业做得越来越大。他常常想起那个荷包蛋,想起那个小饭馆,想起店里的男人和女人,想起三年的初中时光。
之后也曾动了回去看看的念头,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回去。生活里有太多比感恩更重要的事情,何况他认为时间过去那么久,小饭馆肯定早已不在。
终于这年春天的时候,他奔波忙碌,身心疲惫、万念俱灰,预感到有什么不测,急切地想回到小镇。他没有别的奢求,只想找回当年饭菜的味道。
很意外,小饭馆还在,男人和女人还在。他走进去,他们却不再认识他。他们已经很老,饭菜的味道却没有变。那天他一个人要了一碗饭、一个香菇炒青菜、一个荷包蛋,花掉十块钱。这世上总有些廉价的快乐,今天他就是来寻找这份快乐的。
男人将饭菜端给他,又送他一碟咸菜。这是赠品,很下饭。男人笑着对他说。
他静静地吃着香喷喷的饭菜,听男人与女人聊天。得知房东决定收回房子,然后将饭馆变成一栋楼房,所以,一个月以后,小饭馆将不得不关闭──楼房租金太高,仅凭他们这点微薄的收入,已经不能留在这里继续小饭馆经营下去。
吃完饭付钱,他静静地离开。他没有说起多年以前的那个荷包蛋,他觉得有些事,应该永远封存。不管是愧疚、感恩,还是帮助。
他在小镇上住了半个多月,每一天,都会去饭馆吃一碗加蛋的米饭。
离开小镇那天,照例,他去饭馆,点一碗加蛋的米饭,男人也照例送他一碟咸菜。他吃完饭,将钱压在碗底,静静离开。小镇从此与他永别,或许,人生也从此与他永别。
他将回到他的城市,住进医院,打败病魔,或者被病魔打败。一个月以前他被检查出绝症,那一刻,他毫无缘由地想起了那碗米饭、青菜,还有男人赠送的荷包蛋。
空碗下面,压着十块钱,一封信,还有一个房产证。房产证上写着他的名字,他却将房子送给了这对善良的老夫妻。也就是说,这栋房屋改造完后,他们将永远留在拥有产权的原地开新饭馆。
他在信里说,不管你们相不相信,过去的这么多年,那碗加蛋的米饭给了他太多。现在,他买下这栋开着饭馆的房子,将永远不会被关闭。
2024年7月25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