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是首歌,同行是你和我,心儿是年轻的太阳,真诚也活泼;相逢是首歌,歌手是你和我,心儿是永远的琴弦,坚定也执着......”
老蒋斜靠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微闭着双眼,任凭手机循环地播放着这首让他魂牵梦绕的歌曲。夹在他右手拇指和食指间的香烟燃起的烟雾袅袅婷婷,长长的烟灰坚强地挺立着,仿佛意愿未了的人不肯死去一样。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外木棉树的枝枝丫丫,把斑驳的影子印满了楼的墙壁,穿过树林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射进了窗户,攻占了客厅。茶几、手机、沙发、老蒋的身体和面孔都成了这光的占领高地。
老蒋欠了欠身,长长的烟灰夹杂着火星轰然落地,如同三十多年前在五连阵地上炸开的炮灰。难道是她?老蒋抓过手机,关闭了歌曲,点开了他看了无数遍的文章。一字之差的名字啊,老蒋在反复地琢磨着,作者简介上这位身着旗袍的优雅女子,他打量了无数遍。老蒋不自觉地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残阳如潮汐般在退,退出了客厅,退出了窗台,退出了木棉树林。蚊虫开始了它们的疯狂。老蒋移步窗前,目睹着这片木棉树林,思绪翻滚。狂妄的越南人民军那时曾言,木棉花开到哪里,哪里就将是他们的领土。老蒋深吸了一口香烟,烟头上煽动的火焰、昏暗的木棉树林、疯狂的蚊虫再一次把他拽进了那烈火青春的岁月。
法卡山。1981年5月16日。凌晨。
老蒋所在的五连接替兄弟连四连坚守阵地。越军突然以猛烈的炮火对五连阵地进行了覆盖,随后以一个团的兵力分三路对五连阵地发起了进攻。五连指战员凭借着坑道战壕顽强地阻击着十倍于己的敌军。
炮火,荒野;狼烟,木棉。
越军把苏美武器火力强大的优势淫威般倾泻在五连阵地上,无数条火舌喷射着、交织着,对我军阵地构成了巨大的威胁。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法卡山的凌晨被死神死死地掐在手中。
“再近点!再近点!!”连长和指导员一边密切地注视着敌军的冲锋,一边指挥着战友们沉着应战。愚蠢的越军看不见我军阵地上射出的子弹,以为全军覆没,终于停止了射击。“打!”这带血的吼声撕破了法卡山上空的黎明,也撕碎了笼罩在法卡山上空死神的胸膛。复仇的56式冲锋枪和67式机枪把数以万计的子弹塞进了越军的头颅、心脏,烈焰冲开了通往地狱的大门,山坡上顿时鬼哭狼嚎,一个个罪恶的灵魂跌进了地狱的深处;空气里充斥着血腥和木棉烧焦的气味,弥漫着死亡的恐怖。越军在山坡上丢下了大片尸体,仓皇地退出了我军冲锋枪和机枪的射程之内。在此后的两个小时里,越军对五连阵地前后发动了七次冲锋,均被五连和随后赶来增援的六连狠狠地打出了阵地,敌军死伤千余人。
朝阳像往常一天洒满了法卡山山岗。五连六连打扫完毕战场,安排好死伤的战友,回到了坑道修整。指导员脱下脚上的橄榄色解放鞋,倒了倒冲锋时滑进去的沙土,突然大声吼道:“蒋国华!”
“到!”
“你小子文笔还不赖,写感谢信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指导员操着一口浓重的安徽江北口音,一边用手指着鞋垫一边朝他说:“我们用的鞋垫都是地方上援军寄过来的。”
“报告指导员,坚决完成任务!”
“军民鱼水情!对方应该是位女同志,你小子要文明用词!”这位老光棍狡黠地看了他的兵一眼。蒋国华一听对方是位女同志,脸腾地红了。
“操!我们老虎团哪一个不是只老虎?!是老虎还怕一个女子不成!”站在一旁的连长用犀利的目光扫了一眼蒋国华,用手指着他吼道。这吼声如同那一声喊“打”一样响亮,只不过语气里没有了那腾腾的杀气。
“没出息!完成不好任务,老子打你屁股!”指导员哈哈大笑,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鹅黄色牛皮纸信封塞进了他的衣兜里,并附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这封感谢信是寄往他的家乡安徽省无为县的。
窗外的木棉树林已让黑夜吞噬,老蒋把窗纱拉了起来。他又回坐到沙发上,没有开灯,他在静静地感受着这黑暗的静谧。他习惯了这静谧的黑暗和手指中那煽动的火焰与之的交相辉映。在这交相辉映里,刻在他脑海里的一切崇高和美好都在天地间奔跑,向着无尽的空间里汹涌过去,汹涌过来。他再一次点开《同步悦读》平台的链接,再一次点开看了无数遍的《一句话,一辈子》,作者的名字和她的名字仅一字之差,此沈晓晴是彼沈晓情么?老蒋反复地研究着文章的风格,反复在心里寻找着当年他帮她在《无锡日报》上发表的诗歌在文学上和这篇文章间的普遍联系;他绞尽脑汁,试图找到能够佐证的蛛丝马迹。可他也终于思考疲倦了,一头栽倒在松软的沙发里,窗外的木绵树林释放的气息滋养了这个血性的汉子,让他美美地睡了一个大觉。
人类对美好的向往与追求总在永不停息。大江大河亘古至今都在把它的生命追寻。如果说世间的美好缘于崇高与善良,缘于牺牲与奉献,缘于忠诚与热血,缘于执着与守望,那么这一切的美好就会得到涅槃重生!如同大江大河从古到今永不断流,它们流到了人类的尽头却能一次又一次地坐地升天,一次又一次地从源头跌宕,无休无止地演绎着绝地生机。
欲望如破膛的野马已经奔腾。他保留了三十多年的那张报纸和印着车工图案的贰元纸币早已泛黄。它们应该属于它的主人,属于那位从和平到硝烟里反复穿梭的灵魂,尽管因为部队的开拔信息嘎然中断,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对主人的追随;这追随是峰火时断头的热血,是和平时歌唱的热烈,是飞流直下的三千尺从历史的深处和时空转换间跌宕的纯粹,这纯粹里嗅不出人间的烟火,纯粹得纯粹。
翌日。他联系了《同步悦读》编辑部。
“总编您好,冒昧地问下,《一句话,一辈子》作者是哪儿人?”他有些忐忑不定,如此开门见山地打听一位女作者的私人信息,他觉得有失礼貌。可有谁知道他和她在对越作战期间有过战地鸿书呢?他多么希望这个沈晓晴就是他们有过几十封书信往来的沈晓情。
“蒋老师您好,沈晓晴老师是我们安徽无为县人。我也是在去年马鞍山笔会上知道的。”白夜总编秒回了蒋国华。
“白总,沈老师她在纺织厂工作吗?或者说她以前在纺织厂工作过?”老蒋迅速地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这样吧,我把沈老师微信名片发给您,您和她联系吧。”白夜仍然是秒回。
“合适吗?”老蒋内心欢欣,嘴上却心不由衷。
“同步一家人,没那么多说头。”白夜温和地说。
南国。边陲小城。
蒋国华这些天有些焦燥。白夜总编推荐给他的微信名片,他加上了几天却不见回音。他懊恼自己的鲁莽。他开始后悔前几天和指导员不该聊到的话题。指导员已是东部战区的高级将领了。老蒋把偶遇沈晓情的经历向指导员报告了一通。指导员还是当年的脾气,微信语音里他操着改不了的乡音嚷道: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你勤联系联系,明年八一,我回老家看看孩子,我这个做父亲的太不合格了,到时你也过来,咱们抽空去慰问慰问这些当年支援我们五连的热血儿女!指导员的声音有些低沉。老蒋不敢正面接招,他知道指导员心里的痛。他只得在语音里唯唯喏喏。指导员一听,又毛了,骂道:完成不了任务,老子照样打你屁股!老蒋一哆嗦,马上发了个敬礼的表情,他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广西。凭祥市。
这个人口不到十万的小城,北回归线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让这个小城有夏无冬。北部湾上涌来的热浪如同世界政坛上黑色飓风一样,反复无常,捉摸不定。这些热浪的淫威让脆弱的树种弯腰、低头乃至折断。只有大街小巷里的木棉威武不屈,它的根深深地扎在历史的土壤里,无数壮士的血铸造了它的坚韧。
老蒋站在六楼的阳台上,他时不时地看看手机,看看这位同步文友是否让他的添加通过了验证。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地失望。老蒋举目远眺,远处的友谊关隐隐约约。闷热的亚热带气候说变就变。乌云压城,惊雷滚滚。北部湾上滔声一片。在电闪雷鸣里,这座曾叫镇南关的雄关之上仿佛剑戟森然。历史的星空里,无数的抗法勇士血染关隘,他们用侵略者的头颅筑起了被豺狼虎豹炸毁的雄关,《中法条约》却让英魂蒙羞;历史的风云里,中华民族灾难深重。1939年12月20日,日本法西斯又一次炸毁了这座南疆重镇的关楼。中华民族的反侵略战争,在无数英雄儿女前仆后继中,这座雄关之上猎猎的八一军旗随着共和国成立之后不久终于插上。透过雄浑的友谊关,越过北部湾上空风瀑烟云,沧沧茫茫的中国南海水天一色,近山远水,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安徽。无为县。
沈晓晴这些天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她无心浏览微信上的任何一条信息,乃至于“同步作家群”里一位文友发出的“添加”请求,她都无心理会。今天,她渐渐从悲痛中走出。她接受了这位叫“玉树临风”的文友请求。
“对不起,老师,迟复为歉!”沈晓晴主动表歉道。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老蒋一口气回了三个“没关系”。
“很荣幸认识您,这几天我心情非常不好,怠慢了老师,莫怪!”沈晓晴礼貌地回复着。
“哦,……”蒋国华这个血性的汉子一时无语,他又一次无法接招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把话题延续下去。
“我的一个学生离开了我们,他是那么的年轻。”沈晓晴发送着信息,在文字后面添加了一个悲伤的表情。
“节哀顺变吧!沈老师是教师?”蒋国华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问道。
“是的,我是语文老师。”微信那头的沈晓晴说道。
蒋国华的心凉了半截。前不多日还报告了指导员,说,那个沈晓情联系到了。这下倒好,这个沈晓晴是教师,不是在纺织厂工作。看样子这回挨指导员的板子恐怕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沈老师您也是无为人?”老蒋脑子有点分神了,他的话丧失了逻辑。
“老师您也是无为人?呵呵,那咱们还是老乡呢。”沈晓晴把语气放缓了下来。
“我是广西人。对不起沈老师,刚才我走神了。”老蒋回过神来。
“没得事,没得事。大家都是文友,不用客气。”沈晓晴在文字后面又端上了一杯热茶。
“真的对不起!您和我三十多年前的一位朋友同名同姓,只差一字,她叫沈晓情,在纺织厂工作,也是安徽无为人。”老蒋说完也礼貌地在文字后面端上了一杯热茶。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那您忙吧,沈老师。有空再聊。”老蒋自嘲地回道。
“不忙,请问老师大名?”手机那头的沈晓晴此刻心里一震。她离开纺织厂转行加入教师队伍已二十六七年了。此人是谁?沈晓晴如坠云里雾里。
“对不起,是我没礼貌,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蒋国华,广西凭祥人,一名参加过对越作战的老兵。”老蒋客套地回了一句。
寂静。寂静。还是寂静。
半晌,老蒋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蕃号:83117,接下来又出现了两个字:五连。
“是你!真的是你!”蒋国华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可思绪已飞越了万水千山,长江北岸那座颇具文化底蕴的古城和这座古城在渡江战役中非凡的历史地位早已扎根在他的心中。
“是我,此沈晓晴就是彼沈晓情。感谢你还记得我。”
一阵热烈的沟通,一阵穿越时空的激荡回忆。在远去的鼓角争鸣里,他们把平静的生活述说。老蒋把指导员的想法告诉了她,沈晓晴听完有些惶恐。
2019年,8月1日。
蒋国华轻装出发,他的双脚如期地站在了这座古城的土地上。他右手握着鲜花,左手紧紧地攥了只起了毛边的牛皮信封,信封里装着的是那张泛黄了的报纸和那张贰元的稿费。他沿着她给的微信位置一步步地在接近目的地:绣溪公园。
沈晓晴这天早早地便去了学校。今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透过云缝,把它的光辉洒在了古城的角角落落。江面上波光粼粼,顺水而下的船只一派繁忙。江鸥在风里翻飞,它总喜欢用它的翅膀掠过江面再一冲云霄;南风也从江面上过来,奔腾的长江水把这亚热带季风里的热气消耗了不少,微凉的风漫过江堤,涌进城市,仿佛在为这不平凡的日子和这美好的相遇在庄严起舞。
沈晓晴带着她的学生,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在公园的门口列队欢迎。孩子们穿着洁净的校服,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初升的太阳照着他们,也照着这英雄的城市每一寸土地。
蒋国华远远就看见了沈晓晴和她的学生。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向他们走去。没有太多的寒暄,孩子们在老师的指挥下齐刷刷地向蒋国华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年先锋队队礼。蒋国华把鲜花和那只牛皮信封放到了沈晓晴手里,转过身,回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是你的创意?”蒋国华微笑地注视着眼前这位他在血与火的战场上相交的老朋友。
“说实话,就算是创意也是一名教师应该做的。你没发现这个时代少了点什么?娱乐至死、金钱至上、崇洋媚外、遍地娘炮……我要给孩子们补补钙。”蒋国华保持了沉默,他没有回答沈晓晴的话。
在孩子们的簇拥下,他们跨过公园的大门,向公园的西南方向深处走去。
烈士陵园里松苍柏翠,竹木参天。
她带着孩子们来到一座新冢前。大理石的墓碑上凸起的五角星依然红光闪闪,熠熠生辉。
“同学们,他是在去年一场大火中牺牲的救火英雄!他也是我的学生。”她缓缓地转过身,面朝着孩子,指了指站在孩子身后的蒋国华继续说道:“你们身边的这位蒋叔叔是我国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的战斗英雄!”孩子们齐刷刷地转过身,一双双好奇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蒋国华恍然大悟,沈晓晴那时为什么沉浸在悲痛之中。
“同学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我们不仅仅是要建设祖国,还要献身祖国!”蒋国华从沈晓晴手里接过鲜花,躬身放在墓前。
“说得好啊,说得好啊!”不远处一位将军鼓动着双手健步来到墓前。
蒋国华转过身,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疾步上前把将军紧紧拥抱。
“指导员,她就是沈晓情!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将军走近了沈晓晴,礼貌地伸出了他的右手,说道:“感谢你为国家培养了一位优秀的战士,作为一名军人和烈士的父亲,我向你敬礼!”
蒋国华望着烈士的墓碑和墓碑前烈士的父亲,久久不语。
微风里传来了隐约的歌声:“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