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子女儿：
已是三年自然灾害后的初秋，可人们还是处于饥肠辘辘之中。你像一朵娇嫩的小花，带着纯洁的幽香，带着幸福的憧憬，好奇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可你没有花叶的依托，缺少雨露的滋润。因为你在妈妈腹中只有两个月，你的父亲就离开了我们，去了那遥远遥远的“天国”。命中注定你是“花不见叶”呀!仅仅靠着母亲——一块脊薄的土壤，你才勉强活下来……
这是母亲写给她的第四个孩子——我的信的开头部分。
那时，母亲得了胃癌，身体每况愈下，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分别给她的五个孩子每人写了一封信。
信，是在母亲去世以后我们才拿到的。母亲患病后，考虑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子女们，每封信里都充满了对子女的愧疚与牵挂。
从上面母亲信中的短短几行字里，已大致知道了母亲是个不幸的女人，从而想象得出母亲所经受的痛苦、打击、磨难有多深、有多长、有多重。然而，她漫漫人生路所经受的苦难远远不止这些。她为了我们兄弟姐妹，有泪往肚里咽，天塌下来她一肩扛，历尽艰难困苦，坚强地熬啊，熬啊!直至把我们抚养长大，成家立业。这时的母亲也该享享福了吧!也该让子女们孝敬孝敬了吧!可长期操劳的母亲却病魔缠身，油尽灯枯，刚满六十岁就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是霍邱叶集人，于1934年出生在一个旧知识分子的家庭里。我隐约知道母亲小的时候家里是开小作坊的，我的曾外祖父是个私塾先生。按说这样的家庭经济条件不会太差，但我的外祖父是个极其重男轻女且夫权思想严重的人，外祖母在家里没有一丁点地位且常年过着长工般的生活。母亲很小的时候只知道自己不受父亲待见，却不知是为什么?母亲在外祖父的眼里就像是墙角下的一株小草那么微不足道，是外祖母每天用心浇灌、呵护着这株柔弱的小草。母亲总盼着自己快快长大，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就可以为我辛劳受苦的外祖母遮风挡雨。可是，还没等母亲这株柔弱小草长硬朗，就被狠心的外祖父送去别人家当童养媳。临走的时候，哭肿了双眼的外祖母，把自己手工纺织的一床被单送到母亲瘦小的手上作为陪嫁。
母亲这株小草，虽然柔弱，但却充满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她不愿在婆家的墙角下终日不见阳光，她梦想着有一天变成一只小鸟，向着自由的天空飞翔。恰巧母亲婆家邻里有个女孩和母亲年龄相仿，每当看见母亲在地里干活，就会跑过去和母亲说话，母亲从她的口中得知金寨县“皖北行政干校”正在对外招人(那是1950年春)。母亲想去报考，结果，刚出笼的小鸟，还没来得及高飞就被婆家的一张大网给束缚了翅膀，母亲走到半道给截了回来。一九五零年七月，母亲又瞒着家人，卖掉了她仅有的家当——那床陪嫁的被单做盘缠，夜里趁着家人熟睡，偷偷与邻家女孩一起去六安，报考当时的“六安初级师范”学校。
小鸟终于出笼了，勇敢、执着地朝着她的梦想飞去。
叶集至六安路途遥远，卖被单的钱要留作伙食费，没有钱买车票，两个小女孩只能白天黑夜地徒步行走，由于不认识路，走了很多的冤枉路，黑夜里实在累极了，就靠在别人家的屋檐下休息一会儿。就这样不知走了几天几夜，脚都磨起了血泡，总算到达了目的地。可看到学校墙上贴的招生简章，母亲又犯难了，因为简章上要求入学考试是语文和数学两门，母亲只在她祖父的私塾里学了一些古诗词，数学只会一点简单的加减乘除，没办法只能考一门是一门。母亲凭着一篇写自己亲身经历的作文，语文拿了高分，被录取了。
苦过的人更懂得珍惜甜。那时候师范学校条件差，生活很是艰苦。但母亲十分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她如饥似渴地学习，每门功课都是名列前茅，年年被评为优秀班干部。生活上母亲靠着帮别人洗衣服挣点零用钱。每到寒暑假，其他的同学都欢天喜地，归心似箭，盼着尽早与家人团聚，可母亲只能孤孤单单一个人留校，因为她没有地方可去呀。
一九五二年七月，学校毕业分配一批初师毕业生去小学当老师。母亲知道，再继续留校学习一年就是中师毕业，那时候就可以去中学当老师。母亲考虑再三还是报名提前毕业。她的老师们一再挽留，因为他们知道母亲学习成绩好，为母亲惋惜，但母亲还是婉言谢绝了。因为母亲想要尽早实现她小时候的愿望，要让她的母亲不再受苦。母亲工作的第一个月工资，仅留很少一部分生活费，其余的全部都寄给了外祖母。母亲后来听说，外祖母收到汇款后，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开心，她的女儿给她长脸了，很少出门的外祖母，站在家门口逢人便说:“俺侬(女儿)给俺寄来了十块钱呐”。自那以后，重男轻女的外祖父对外祖母的态度稍微好转了一点，外祖母在家里的地位也稍微提高了一点。
命运一方面向母亲展示绚丽多彩的风景，一方面又向母亲袭来猝不及防的惊涛骇浪。母亲和父亲是师范同学，他们在学校都是班干部，学校文艺演出他们经常在一起排练，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眼里他俩就是天生的一对，他俩也彼此相互欣赏。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于一九五四年结合在一起。可是好景不长，婚后不久，就赶上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父亲出身不好(地主成分)，受极左路线的影响，经常受批挨斗，性格刚烈的父亲不堪受辱，带着冤屈，带着对妻儿的不舍，于一九六一年初含冤自尽。时年只有二十六岁的母亲，牵着三个幼小的孩子，拖着怀有身孕的身体，晕倒在父亲的遗体旁，在场的群众看着这样悲惨的场景，无不为之伤心，无不为之落泪。
三个嗷嗷待哺和腹中的孩子，没有给可怜的母亲更多流泪、伤心的时间，因为三张小嘴要吃饭，肚里的小生命要成长。母亲擦干眼泪，用她瘦弱的身躯为我们支撑起了一片天。此后的漫长岁月里，母亲仅靠着她一个人微薄的收入养育着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其间的苦楚可想而知!母亲生我的时候，一位同事帮着请来了一位接生婆，半个月的产假里，母亲不仅要自己服侍自己，还要照顾孩子们。那年，是三年自然灾害后的第一年，别说什么营养品，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母亲同事朋友们的帮助，都被母亲一一谢绝了，因为那个时候人人都很困难。
人们常说好人一生平安，可我勤劳善良、仁厚无私的母亲，是天下难得的好人，却总是与磨难相随。还没等母亲从失去爱人的悲痛中走出，又一噩耗传来，外祖母病危。母亲痛不欲生，自责没有尽到孝心。因为母亲自工作以后，一是忙于工作，再就是被孩子们缠身，抽不出时间常回家看望外祖母。外祖母的过早离世是母亲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伤痛，以至于我们都长大了她还时常念叨此事。母亲为了寄托哀思，于一九六二年七月写下了一首《哭慈母三十韵》。下面是摘录其中的一段:
慈母出身家贫寒，父母相继遭病变。
幼年孤苦无依靠，童媳度日如度年。
不知人间有温暖，辛酸苦辣尝万千。
日日鸡鸣当炉灶，夜夜纺纱五更寒。
谦恭殷勤侍公婆，举案何惜施笑颜。
终日操劳不为己，三从四德记心间。
含辛茹苦育子女，一世节俭留芳言。
教子循循皆成器，可怜五十寿长眠。
那个时候母亲工作很忙，教育部门经常组织教师集中学习，过集体生活，制度严格，每天晚上还要开会学习到很晚。母亲拖着四个孩子实是举步维艰，无奈之下只好将大哥托付给我三叔抚养，二哥寄养在外公家，将我和大姐带在身边，让还没有完全有自理能力的大姐照顾我。有一次我渴极了，喝了别人洗衣服的脏水，险些丧命，为此母亲心疼不已。特别是后来母亲知道大哥小时候在乡下受了很多苦，母亲更是愧疚、自责到终身。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谁不疼爱自己的孩子?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在母亲万般艰难困苦的情况下，周围很多好心人劝母亲改嫁，并热心为母亲介绍对象。其中不乏有条件很好的人，母亲为了我们一一谢绝了，苦守了近四年，其间的辛、酸、苦、辣不言而喻。一九六四年春，母亲在六安师范培训期间，偶然的一篇表扬母亲的黑板报，引起了众多学员的注意。当时母亲年轻单身，自然成为了一些学员的追求对象，其中一位就是我后来的继父。他之所以赢得了母亲的好感，一是他在给母亲的每一封信里都谈到爱孩子，关心孩子。二是他和我生父有着同样遭遇，被打成右派，在参加这次培训班之前刚从劳教所出来。母亲和继父相处了三个月后，继父胃出血需住院手术，没人照顾。母亲得知他的身体是在劳教所累垮的，当即决定和他结婚以方便照顾。这时，又有好心人劝母亲要慎重(因为胃切除手术在当时是很大的手术)，可母亲那颗仁厚的心起作用了，不忍心这个时候离他而去，就这样在继父手术前，他们领取了结婚证。母亲随即申请工作调动，跟随继父来到了继父老家的山区学校工作。
母亲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她勤劳，善良，贤惠。继父手术后身体虚弱，母亲侍汤奉茶，悉心照料。母亲除了工作以外，包揽了包括挑水在内的所有家务，还要单独做小灶给继父调养。记得小时候每睡到半夜就被母亲吹火的声音给弄醒了，我就知道母亲又在给继父做夜宵了。那时候条件差，都是柴火锅灶，母亲要吹很长时间才能把火烧着，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更显得漫长。学校宿舍简陋，我家厨房在开放的走廊上，寒冬腊月，北风呼啸，母亲从不间断。这样持续了很多年，直至继父身体恢复。家里伙食除了逢年过节可吃点肉，其他时候有点好的母亲都要省着给继父和留着待客，这在当时的家里，无形中形成了规矩。家住附近的亲戚们和母亲关系相处的很好，总说母亲人厚道和善，所以常来家里走动。每次母亲都会把平时留下待客的菜全部做好热情招待，临走的时候决不会让亲戚们空着手回去，当然，他们来的时候也会带些土特产给我们。母亲的善良贤惠得到了回报，继父对我们很好。
母亲再婚后有了我妹妹，我的两个哥哥也陆续接回来了。这样，我们家就有七张口要吃饭，我们几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一张嘴都像个无底洞总也填不满。继父的身体虽已恢复，但母亲总想着他身体底子差，所以想方设法保证继父伙食营养。那时家里经济相当困难，常常是捉襟见肘，时常见母亲私下里唉声叹气。记得每次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只夹咸菜吃，那时我小不懂事，以为母亲只爱吃咸菜。家里的剩饭剩菜母亲舍不得丢，下一顿热一热自己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吃。后来我们长大一些了，有些心疼母亲，可母亲总是说:“我身体好，没关系，你们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母亲穿着很朴素，几年难得添一件新衣裳。从我记事时起，母亲只穿两条单裤过冬，那时，山区的冬天很冷很冷，母亲总是说:“我身体好，没关系，我不怕冷”。在这样的困境下，我的两个哥哥没有读到多少书，早早就出来学手艺，这让母亲终日在愧疚、自责、遗憾中度过。
尽管母亲被繁重的家务缠身，但她对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几十年如一日，无数次被评为省、地、县优秀教师，多次参加省、地、县教育部门组织的教学研究、教学讲座、经验交流等教学活动。母亲工作能力强，教学水平高，长期担任教导主任副校长职务。母亲教学经验丰富，讲课细致、生动、易懂，学生都爱听她的课，母亲对学生和蔼可亲，深受学生们的尊敬和爱戴。一九八四年九月，母亲一个小学教师，被县教育局破格调入县师范学校当讲师。这在全县至今是唯一的一位。后来，母亲凭着真才实学，考试合格拿到了讲师资格证书。
母亲不但学识渊博，还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记得小时候学校的宣传栏里每一期的宣传画都是母亲画的，后来其他单位知道母亲画画得好，有需要出宣传画的都来请母亲去帮忙，母亲总是有求必应。我家过年的年画不需要买，都是母亲自己画。有邻居来求画的，尽管母亲很忙，但挤时间都会尽量满足别人。母亲拉得一手好二胡，吹箫，弹琵琶，风琴样样拿得起。只是她太忙了，没有时间弄这些。母亲心灵手巧，会绣花，做衣服，做鞋。我们全家人的衣服、鞋子全都是母亲熬夜一针一线缝制。母亲做的衣服款式比裁缝店做的新颖，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还会在上面绣上花，所以常有同事朋友请母亲帮忙做，母亲总是利用休息时间尽量满足别人。
母亲善良仁厚，乐于助人，尽管自己过得很艰难，但她还经常帮助更需要帮助的人。她的学生因交不起学费辍学，她了解情况后，用家里有限的伙食费钱替他交上。学校附近有位孤寡老奶奶看不起病，母亲知道后自己没有钱，到处借钱送去。还有一位拖儿带女的寡妇，生活相当困难，过年的时候，母亲把家里不多的腊肉送去一块。像这样的例子很多很多。
就这个常说自己“身体好，没关系”的母亲，终于累垮了，她的生命因过度燃烧而积劳成疾。苍天无眼啊!好人不长寿啊!母亲把她的一生全部奉献给了别人，历尽艰辛，痛苦，磨难，不曾享一天福，就这样走了，带着太多的牵挂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慈祥的母亲了，任凭我们泪流成何，肝肠寸断，也只得让无尽的思念伴随我们的一生。
为纪念亡母，我于一九九五年八月我生日的那天，写了一首《思慈母》以寄托哀思。
思慈母
儿的生日母的难，儿思慈母泪涟涟。
寸心未报两相隔，母亲地下可安眠?
缅怀往事肝肠断，点点滴滴入眼帘。
坎坷一生多磨难，拖儿带女受熬煎。
风霜历尽春华淡，艰辛难逢快乐天。
人前不把忧愁显，辛酸苦辣自吞咽。
辛劳困苦为他人，仁慈简朴才德贤。
女儿思母情难已，祈愿来生再相伴。
如今，母亲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四年，可母亲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母亲勤劳善良、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严以律己、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宽厚待人，助人为乐的奉献精神和坚韧不拔的坚强意志始终影响着我们，我们会把这种品格和精神一代一代相传下去，母亲将会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