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前,张善人在我们那很有名,他是大地主,也是大善人。
张善人在家排行老五,因头部长得不规则,后脑勺凸起,像榔头,用我们那儿的话说,是“榔头头”,人送外号“张五格朗”。
“张五格朗”从小家里很穷,地没有一垄,住着几间低矮的茅草房,靠父母给地主家帮工,勉强度日。年轻时,“张五格朗”大哥带着他们弟兄帮人跑船,从瓦埠湖到淮河,从淮河到长江,把城市的工业品运到小地方,把农副产品运到大城市。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们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最后,弟兄几个有了自己的船队,也攒下一大笔钱。
在外闯荡了几十年,张家兄弟就想过个安稳日子,于是,回到家乡置办田产、房屋、店铺。“张五格朗”由于精明能干,跑船时出力最多,分得的财产也最多。他用这些钱沿瓦埠湖买了大量田地。到底有多少呢?据说方圆十几里,北到窑口集,南到江黄城,都有他家的田地。共计800担(一担相当15亩),仅储存粮食的庄园就有好几个,如顾家圩、邢家圩、李家圩、贾家庙。他一家老小住在贾家庙庄园,成了那一带最大的地主。
“张五格朗”把全部土地租给佃农,每年收的租子(粮食)堆积如山,在几个庄园盖了好多仓库,雇家丁看管。
按说他是个不劳而获的大地主,为何人们又称他为善人呢?是因为他的一项举措——布施春粥。
在旧社会,土地被地主富农占有,穷人没田没地,靠租种地主的土地为生,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交了地租后,所剩的粮食也不多了,遇到好的年景,还勉强生活,遇到灾年,只好外出讨饭。对穷人来说,即使是正常年景,到了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许多家庭都会断粮,有的靠挖野菜充饥,有的只好拖家带口出去讨饭。因此,一年当中,总有那么几个月的“春荒”。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春天是翻耕、整理田地、施农家底肥、疏通水渠、育苗、播种的季节,“张五格朗”深谙其中的道理。为了能够留住自己的佃农,不至于使田地抛荒,让他们安心种田,多产粮食,自己也就能多收租子,他就想出了春天施粥三个月的办法,帮助佃农度过“春荒”。
这样,每年到了春耕大忙季节,“张五格朗”在自己的庄园,雇几个伙计,支起几口大铁锅,半夜开始熬制豆稀饭。主要是用自己粮仓里的绿豆、豌豆、豇豆、蚕豆、高粱等,加上老碱,和水混合烧几个小时。清早,紫莹莹、黏糊糊的粥熬好后,盛到半人高的几口大缸里,抬到粥棚,一时间,香飘几里地。再放几坛腌腊菜,摆上碗筷。不久,在田里干活的佃农,陆续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自己动手,拿起大海碗,用大木勺盛满一碗粥后,到前面空地上,或蹲或站,或靠在墙上、树上,就着咸菜,哧溜哧溜喝起来。一口气喝好几碗,直到身上冒汗,打着饱嗝,一个个才放下碗筷,朝自己种的田里走去。每天来吃早饭的佃农有好几百人。不一会,几大缸的粥就底朝天。
每天早上施粥的时候,“张五格朗”风雨无阻,都要到粥棚边,心满意足地看着佃农们狼吞虎咽地吃粥,脸上满满的获得感。他穿着灰色粗布长袍,戴着紫色瓜皮帽,拄着枣木拐杖,面带笑容,走到正在吃饭的佃农中间,接受佃农们的弯腰问候,和他们谈论家长里短和农事、新鲜事。都是本地人,佃农们也不拘束。他认识每一个佃农,对哪家种他家多少地、每年收成情况也了如指掌。有时,遇到有乞丐拿着讨饭碗和打狗棍,搭着褡裢过来讨饭,他都要上前把他们领到一间屋里,安排人给他们盛饭,并询问他们的个人情况,如,是哪里人,家里有什么人,为什么出来讨饭等。这些乞丐吃饱喝足后,他亲自送出大门,并交代,没饭吃,还过来。
也有小偷扮着乞丐前去踩点,看到“张五格朗”这么热情,粥场这么大的阵势,也就打消趁夜黑风高来偷他家东西的念头。
河东有个土匪头子,早就惦记“张五格朗”偌大家业,萌发带人去抢的念头。正好他有个亲戚租种“张五格朗”家的地,于是,就向亲戚打听“张五格朗”家的情况。那个亲戚警觉地说,“张五格朗”是个大善人,养活了周围几千口人,你可不能抢他家,会遭报应的。土匪头子不以为然,决定亲自去他家看看。
一天早上,土匪头子扮着要饭花子,来到庄园,果然看到有许多人正在扎堆吃早饭。“张五格朗”把他请到家里,亲自端来饭菜,坐在一边和他聊天。
听口音你是瓦东人。
是的。
你年龄也不大,怎么出来要饭?是家里遭灾了?
是呀,遭土匪抢了。
哦,看样子你也不是富人,我听说瓦东的土匪很仗义,从不抢穷人。
土匪头子一听,暗暗叫苦,看来被这老家伙识破了。于是,就说,我家里也有十几亩薄田。我吃饱了,能不能再给些粮食,还有一家老小等粮食下锅呢。
不行,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我只管上门来的一口饱饭。看你身强力壮,要不你留下给我家帮工,我可以提前支些粮食救急。
强盗头子当然不干,就问,你家业这么大,就不怕有人来抢?
“张五格朗”听后哈哈大笑,握着拐杖用力戳了几下地说道,我一个靠土里刨食的人,家里又没有金银财宝,与人无冤无仇,人家干嘛来抢。再说了,土匪来多了,抢不到多少东西,不划算。来少了,你看外面这些吃早饭的佃农,只要信号枪一响,就会有几百人操着家伙,从四面八方打着火把,呐喊着前来支援,保管让他们有来无回。
土匪头子思索再三,最终打消抢他家的念头。
后来,“张五格朗”年纪大了,就让他大儿子掌管家业。
一天,他把大儿子叫到跟前,问他,儿啊,咱家怎么穷了?
他儿子说,现在变天了。
怎么个变天了?
就是原来的国民党被赶到台湾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
哦,共产党来了,咱们怎么就穷了?
共产党把咱家的田地财产都分给穷人了。
哦,好啊,好啊,分了好啊,咱家以前也是穷人,现在,又变成穷人了。
都分了吗?
没有,给咱家留了几间房,一些粮食、牲口、农具,还有十几亩地。
咱家还有十几亩地?好啊,好啊。
后来,有人说“张五格朗”真是老糊涂了,家产、田地都被分光了,还说“好啊、好啊。”另一些人却不赞成,说他一直是个大善人。
当老家不少恶霸地主,由于背负人命债,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张五格朗”仅仅划了个地主成分,没遭什么罪,又活了七八年,一直活了八十多岁,无疾而终,在当时是高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