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二零一一年夏天,我和村里一帮人在县城一家水泥预制厂打工。忙碌、热闹,轰轰烈烈。
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烈日下紧张的劳作。不久便滋生一场疾病,我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那是一家乡级卫生院,条件不算好,病号也不多。我躺在洁白的病床上,仰望着头顶侧前方吊挂的输液瓶和缓缓滴落的药水,那一刻的宁静让我感觉一下子远离了尘世的喧嚣。所有的琐碎杂念一点不留地从大脑中清空。彼时,什么都可以不做,什么都可以不想,就那样默默地躺着,心静如水。
邻床的病友是个一岁左右的白胖小男孩。因患重感冒导致呼吸道感染而住院。护理他的是他年轻的妈妈和年已花甲的爷爷。他爷爷是一个干净、利索、很朴实的老人,慈眉善目,热情健谈。他们来自周边的乡村,和我相距也不太远。每天早上,小男孩在一阵哭叫声中被扎上液体后,渐渐地安静下来又慢慢入睡。这时候老人一边观察着输液情况一边就打开话匣子和我闲聊起来。从家长里短到左邻右舍,从乡俗村规到奇闻怪事无话不说。聊着聊着就聊出了下面的故事。
01
一九八六年早春的一个傍晚,夕阳西沉,夜幕降临,朦胧的夜色笼罩着豫西山村。在杨树岭村的一户农家院里,灯火通明,唢呐声声,炊烟升腾,香气弥漫。欢声笑语不断,洋溢着一片热闹喜庆的气氛。村长韩富贵西装革履,红光满面,正喜滋滋地跟来客打着招呼,让着香烟。院内外的桌子已坐满客人,正吆五喝六,猜拳饮酒。院外的大路边停着几辆小汽车,这是来自周边村里同级别的好友,还有乡里的领导干事。韩村长是当地的头面人物,为官十几年,呼风唤雨,颇有威望。操办儿子的结婚大事,这些人当然少不了前来祝贺。
在喧闹的乐曲声中,忙碌的人群里走过来一位年轻小伙,手提两个酒瓶子咣咣当当地乱响,这是担酒礼的回来了。当地有个习俗,娶亲的头一天下午,男方要派出一人携带两瓶白酒送到女方家中,其实也是打探女方还有什么没有准备妥当的,做最后的沟通和交流。回来时,通常女方要把两瓶白酒收下,换成另外两个瓶子,一瓶装着绿豆,一瓶装着发面的酵母粉。绿豆表示女人结婚到男方家后生根发芽,安心过日子;酵母粉则是祝愿男方多多发财。这个提酒瓶子的人就叫作担酒礼的。富贵老婆赶紧迎上去接过酒瓶询问道:“没说缺少啥吧?”“没说,只是那边很冷清,客人不多,远没有咱这边热闹。”小伙子喘着粗气说,“还听说新娘去镇上盘头化妆还没回来哩。”“哦,好吧,你辛苦了,赶快回屋吃饭休息吧。”富贵老婆说着看了一眼手中装满绿豆和酵母粉的瓶子,心想亲家还真实在,装得这么满。遂转身就进了屋子。
乐队的吹鼓手们还在摇头晃脑地尽情表演着,欢乐的歌声飘荡在山村的夜空。客人们酒足饭饱后有的陆续离开韩家,有的还围着唢呐班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暴发一阵掌声和喝彩声。这样闹腾着一直持续到很晚才散。
02
与此同时,柳树坡村的刘老汉家却是另一番情景,原本就不多的客人早已吃过了晚饭,都聚在屋里聊着闲话。院子里的几张空桌稀稀拉拉地摆着,显得格外冷清。此时的刘老汉焦躁不安,自从打发走担酒礼的年轻人后,他已经在村头瞭望过五次了,可就是不见女儿巧玲的影子,他急得团团转,心里不住地埋怨:怎么盘头化妆就那么难,中午到现在十个小时过去了还没回来。到底咋回事?莫非女儿遇到了什么麻烦?他不敢再往下想。明天韩家要来娶人,她不在,这事该咋办?刘老汉越想越着急,越急越害怕,越怕越坐卧不安。他像疯了一样在院子里,在村头来回地转悠。漆黑的夜对于他是那样的漫长和煎熬。他满脑子都在想着女儿,想着女儿这一场事的前前后后。
巧玲十三岁那年,正在村里小学上五年级,还是一个懵懂的小女孩。那一年刘老汉遇到一件发愁的事:面对儿子要结婚,女方要一千元彩礼钱,这对于整天在土里刨食的刘老汉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正在他一筹莫展时,有人上门给巧玲提亲,对象就是韩富贵的儿子韩于乐。刘老汉没有多想,一口就答应下来,原因是女儿迟早要找婆家,他知道韩富贵是多年的村干部,家底殷实,生活富裕,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家。女儿将来嫁过去,一不愁吃,二不愁穿,绝对不会像跟着他那样吃苦受罪;另一方面,他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受穷,穷怕了,能攀上这样一门亲戚,也许以后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至于韩于乐,那时候还是个毛孩子,将来有没有出息,他还看不出来。就这样刘老汉早早为女儿订下了娃娃婚。紧接着他的困难便迎刃而解,儿子顺利娶上了媳妇。随后的多年间他家也得到了韩富贵的帮衬和照顾。
随着时间的推移,巧玲渐渐长大了,上了高中,出落得如花似玉,人见人夸。而韩于乐初中没上完就早早辍学了,东游西逛,不务正业,成了一个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小混混。当巧玲渐渐明白一些事理后。她对父母包办的这桩婚事越来越不满意,尤其对韩于乐极其反感。她讨厌他这几年胆子越来越大,凭借老子的一点势力,坑蒙拐骗,坏事做绝。八三年严打那阵子,他差一点被收监入狱,都因有老子这把保护伞。为此巧玲多次提出退婚,刘老汉死活不答应。他相信人总会有改变的时候,他也希望于乐会慢慢变好的。如果退婚,他很顾虑还不起多年来欠下韩家的一大笔债。
就在前几天,韩家托媒人送来结婚好日子时,巧玲哭了两天两夜。无论刘老汉怎样劝说她都不理睬。奇怪的是到今天早上,巧玲突然一改往日的愁眉苦脸,欣然对父亲说要到镇上盘头化妆,迎接明天的婚礼。吃过午饭后她就高高兴兴地走了。谁知……。刘老汉想到这里,感觉有点不对劲,猛然意识到大事不好,巧玲很可能出走了。
几阵子雄鸡的啼鸣,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天要亮了。刘老汉急忙叫醒儿子,打发他赶快到镇上寻找巧玲。他自己就慌慌张张向杨树岭村直奔而去。
03
杨树岭村韩富贵家,此时热闹非凡,迎亲的队伍整装待发。在一阵高亢激越的乐器声中,出发的礼炮震天鸣响,几辆黒色轿车整齐排列在门前。院内外人头攒动,说话声喊叫声不断。新郎韩于乐胸戴红花,肩披一条红被面,笑嘻嘻正要登车。就在这时,门前大路上飞快跑来一人,跌跌撞撞边跑边喊:“老韩——,老韩——不要去啦!不要去啦!”众人大惊,齐刷刷将目光聚焦到来人身上。乐曲声戛然而止,说话声也没了,已经发动的汽车立即熄了火。“这不是柳树坡的刘老汉吗?”“咋回事?”“他来干什么?”有人小声议论。刘老汉径直跑进院里,扑通一声跪倒在当院,声泪俱下地喊道:“老韩啊!不要去啦!我女儿她跑啦!求求你不要去啦!”这时韩富贵已到了跟前,只见他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铁青,恶恨恨地从牙缝挤出几个字:“跑啦,跑哪了?”“我也不知道啊!昨天中午她说是去盘头化妆,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刘老汉说着就扬起巴掌在自己脸上抽打起来。韩于乐猛的一下从人群里挤到刘老汉跟前愤怒地说:“跑到天边我也要把她抓回来。走!大家都跟我走。”说着就挥了一下胳膊走出人群。这时一个人拽住了他的袄襟,悄声说:”慢!你到哪里去抓她?从昨天到现在,早跑没影了。当务之急是要把咱的损失挽回来。你说呢?”说这话的人是韩于乐的表弟。“对!你说得对!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走!到她家去。”韩于乐不无鼓动地说。于是,婚车改为两辆货车,拉着二十多个人,气势汹汹向柳树坡村开去。
韩家院子里顷刻变得人影稀少。满身尘土的刘老汉无人问津。他自个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回家中。
04
韩于乐带着一伙人怒气冲冲来到刘老汉家。牵走了一头耕牛;装走了几百斤小麦;拉走了五六件家具;还有一头百十斤重的小猪也被请上了车子。临走时韩于乐又一棍子打碎了院里的一个水缸。不到一晌的功夫,刘老汉家狼藉一片。
这些东西虽不值几个钱,也许还抵不过刘家多年来花去韩家的那些钱财。但这基本上是刘老汉的全部家当。这一回刘老汉真正沦为一贫如洗了。可这还不能让韩富贵解恨,更不能挽回他丟失的颜面,他还要让刘老汉付出更大的代价。
事过不久,刘老汉就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尽管老伴每日床前细心照料,但终不见好转,且日趋严重。三个多月后的一天,老伴正给他喂药,忽听外面传来唢呐声响,迷迷糊糊的刘老汉似乎也听到什么,沙哑着嗓子问:“啥声音啊?”老伴回答他:“唢呐声。”哦,是韩富贵来了,又来娶亲了。巧玲呢?,巧玲——你去哪了?”刘老汉一听说是唢呐声,立刻就胡叫乱喊起来。老伴赶紧劝他:“老头子,你别胡说,巧玲不是还没回来么?这是刘富贵又为他儿子娶媳妇,打这儿经过。”“哦!巧玲——,你在哪儿?,在哪儿?……”刘老汉不停地喊,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直至一点也听不到。他脖子一歪,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外面鼓乐喧天,屋内悲声大放……
韩富贵的迎亲乐队故意在柳树坡村中间尽情表演了一个多小时后才缓缓离开。这一回韩富贵终于捞回了所谓的面子,足足风光了一次。杨树岭村又多了一位新人,柳树坡村却添了一座新坟。
05
五年以后。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一辆警车呼啸着开进杨树岭村抓走了韩于乐。他因涉嫌赌博和诈骗罪被依法拘捕了。
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杨树岭村召开换届选举大会。高音喇叭里宣布了本届选举村长的结果:韩富贵以最低票数被淘汰落选,一个在杨树岭村叱咤风云十几年的村官轰然倒下台来。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刘巧玲带着英俊的丈夫和活泼可爱的孩子回来了。原来,丈夫是她的高中同学。她俩在学校时就彼此相爱情投意合,毕业后,男同学去南方打工了,巧玲回了乡下。但他们时常还保持联系。巧玲出走后,千里跋涉追随他而去。
明媚的阳光洒在古老的村道上,幸福的一家三口手牵着手,孩子走在中间,说说笑笑着向她家走去。山村依然那么熟悉,杨柳依旧在风中舞动,而世事不断变迁。离别五年,家乡的音讯她一无所知,想到很快就要见到日夜想念的父母亲了,她不由加快了脚步。此时不知谁家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部电视剧的插曲:
风吹云动天不动,
水推船移岸不移。
刀切莲藕丝不断,
山高水远情不离。
……
善恶皆会得报应,
福祸自然有天理。
恩怨桩桩似线牵,
万事悠悠当自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