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云平台app下载中心 【宁静•秋】红扁担（散文）

一

乡下农家，家家户户都离不开扁担。

我家东厢的矮屋里，就摆有好几条扁担。它们犹如一队大力士，整整齐齐地站立在墙边，守护着家，支撑着沉重的日月。

扁担共有六条。最给力的是两条祖传的大扁担。一条是石棱木的，一条是黄檀木的。这两条扁担的木质又硬又韧，负重三五百斤不成问题。那是阿爸的“倚天剑”。阿爸扛着它，挑了一辈子的担，从没间断过，硬是挑出了一片睛朗的天空。

十六岁开始，我接过父亲的扁担，试图挑断它，连续挑了几年，都没成功。十七岁那年，我扛着黄檀扁担，到黄垄担谷，黄灿灿的稻谷装满了两大布袋，两头翘的扁担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回家一过秤，二百三十八斤，但扁担没断。

阿妈说，你傻呀，逞什么强，还真想把扁担挑断？有能耐，今后不要扁担也能过上好日子，那才叫有出息。

最温柔的是两条竹扁担。竹扁担的制作很简单，到竹园，寻一根老竹，取底部其中一段，对半劈开，稍微加工一番即可。竹扁担负重能力有限，最多也只能挑百来斤，但担起来两头一抖一颤的，惬意。那是妈妈和姐姐们的专利，我从来不去碰它们。

最炫目的是两条红扁担。一大一小，都是用老针杉做的，通身染着红漆，有金箍棒披上霞光的感觉。理所当然，小时候，我最喜欢红扁担。

扁担不长，大的也仅六尺许，但它引出的故事却很长很长。

我所知道的扁担故事，源自爷爷。爷爷是个穿长衫的教书先生，长得清秀俊美。十八岁，爷爷到奶奶家中去相亲。太姥爷是个土财主，三句离不开土地和庄稼。正是秋天，田野金黄，太姥爷家在收割稻谷。他说，唔，小伙子墨水挺浓，就不知肩头膀硬不硬，这样吧，你去挑担田头谷给我看看，如果你能挑二百斤，彩礼钱就免了。爷爷扛起扁担出门，不一会就挑回了一担稻谷，一过秤，二百二十斤。于是，爷爷就白捡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脚女人。这并不奇怪，耕读传家是我家祖祖辈辈的家风。

我阿爸身材修长，年少时曾反串过青衣花旦，看上去就一个斯斯文文、瘦瘦弱弱的书生。儿时他生活在蜜罐里，几乎很少接触扁担，同龄的娒儿可肩挑百斤的时候，他的肩膀仍是白嫩细腻。到了十七岁，爷爷和奶奶先后去世了，他便陷入了无边的苦海里。从此，他扛起了大扁担，扁担两头挂着三个妹妹和年幼的弟弟，还有黑夜般深沉的岁月。

开始，他的力气不大，挑不起重担。但他坚韧不拔，担当不息。他天天挑，不停地挑，日挑太阳，夜挑星月，挑到二十岁，就可以挑得动三百斤重的稻谷了。他的扁担上，除了留下汗的辛酸、血的痕迹，散发着肥料的气息，更有稻的芬芳、麦的清香和番薯的香甜。他把姑姑小叔们挑到大，接下来就挑我们兄弟姐妹。

大扁担是父亲的亲密伙伴，也是我家的传家宝。它的故事过于沉重，就让我独自亨受。现在，我要给大家讲讲红扁担的那些事。



二

我第一次接触扁担，是家里的红扁担儿。那是一个乖巧的红精灵，三四尺长，扁棒的模样，中间大，两头尖，两端各嵌着两点竹签，用来固定袋耳挂物。

红扁担儿一般不轻易出头露面，它的作用在于拜亲探友，是亲情和友谊的使者。我老家有一风俗，每逢过年和端午，就要到外婆家，干亲家去拜年拜节。舟浦人说话有意思，拜年不叫拜，叫牧。牧年不能空着手去，得捎上礼物，为显隆重和仪式感，礼物不能用手提，得用红扁担儿挑着去。

从十岁开始，一到正月初三，我和弟弟就挑着红扁担儿到外婆家去牧年。其实是牧外公，因为那时外婆不在了，只有外公。牧外公有点费力。一是外婆家在石庄，石庄处在高山台地上，离舟浦近三十里路，半程是上山的山岭，路远不说，而且难走。二是不仅要牧外公，还要牧三外婆、小外公、舅父、小姨和表叔。但凡是与我妈同辈的外婆家人，都要牧。好在礼品不多，每户人家一份礼品——六条年糕加一刀三斤重的猪肉。如果是牧端午，就把年糕改为粽子。

十岁的孩子，挑着几十斤重的担子，走三十里路，够呛。但是，我和弟弟却乐此不疲。因为，牧外公不仅可以与众表兄弟、表姐妹们一起玩，而且还有许多好吃的。

清晨，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朝石庄走去。我们爬上际㘭堂领，再爬上茶龙岭，便到了茶龙的良多表叔家。表婶接过担子，取下一份礼物后，便塞给我们一把甜甜的番薯枣，然后就煮蛋煮面烧点心。我们吃完点心，立马挑着红扁担儿出发，兜里多了一元的压岁钱。

走到戳刀岩，山道仍然弯弯，但不须爬岭了，沿着弯弯绕着走。我们先歇息片刻，到路边采一些山馒头尝尝。墨黑黑的山馒头，豌豆般大，酸里面透着甜，味道很不错。我们走过十字路，来到八角垟的小姨家。小姨和小姨夫在石庄公社工作，她家有花生红枣，有猪脚带鱼，我们留在小姨家吃午饭。吃完午饭，红扁担儿又轻松了些，我们兜里又多了两块压岁钱，还有红枣和花生。

到达外公家，已是下半晌。我们把担子一放，便迫不及待地跟着一班表兄弟、表姐妹们到后山疯去。后山有一片青翠的竹林，还有许多

绿绿的树，地形地貌很有利于玩捉特务等游戏。

往往，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山下就传来三舅妈或小舅妈的吆喝声：黄坦的外甥儿，下来吃点心啰！我有四个舅父，大舅父在杭州工作，二舅父老早就走了，因此，外婆家只有三舅父和小舅父。

点心是素面，碗底藏有鸡腿和鸡蛋。我们深谙吃点心之道，把面条和鸡蛋全消灭了，鸡腿留着。这是牧年的规矩：前来牧年的人很多，舅舅家没有那么多的鸡腿，我们要是把它吃了，下批客人来了，舅妈拿什么东西招待？吃完点心，我们拍拍肚皮，就开始追鸡逐鸭，把外公家乱轰轰地搞得鸡飞狗跳。外公也不生气，因为，我们是外甥王，是王，就有王者的风范和霸气。

一般情况，我们在外公家待上一两天，当把三外婆、小外公等亲戚的点心全吃遍了，才会回家。回家时，就很轻松，礼物全换成了清一色的红包，伍元拾元的，当然，这不包括我们的压岁钱。



三

如果说，红扁担儿给我留下的记忆，全是欢乐和甜蜜。那么，那条大的红扁担，则是给我留下了青春的美好和浪漫。

十七岁的春天，花开的年龄，我首次挑起了红扁担。那是一份美差。我妈的干儿子新勇哥，相中了一个姑娘去订亲。订亲要选一个挑喜礼的喜郎，不知咋的，选中了我。

那时候，我还在读高二，下半年就要参加高考了，为了不影响学习，开始我还不乐意。

我妈说，你就请一天假吧，你新勇哥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能扫他的兴，再说了，那喜郎可是一个美差，别人想当还当不成呢。

后来，我才了解，挑喜郎确实很有讲究。喜郎必须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青春阳光，模样要好；二是父母双全，而且健壮，挑着喜担在中途不能歇息，得一鼓作气、马不停蹄地挑到女方家里，意喻此门婚姻顺顺当当、圆圆满满；三是人品要好，与男方家的关系密切。

亲阿嫂的家在源底，离舟浦五里地，不远。那天，我穿着新衣服，先到新勇哥家吃早饭。早饭很丰盛，红米饭，红烧肉、滚豆腐，还有萝卜青菜的。出发前，阿婶笑眯眯地塞给我一包红牡丹。我说我不会抽烟。阿婶说，你带给你爸抽呀。未开挑就有收获，确实是一美差。

喜礼装在两只红布袋里，有猪蹄膀、索面、毛线、布料、香烟、糖儿等等，七八十斤重。媒人在前面带路。我挑着红扁担走在中央。新勇哥的头发掠了摩丝，油亮发光，穿着笔挺的西装和两头尖尖的皮鞋走在后面。不到半小时，就到了亲阿嫂家。亲家公刚把我的喜担接走，亲家婆就给我塞红包，还递给我两包红牡丹。我说一包就够了呀。亲家婆说好事要凑双。接下来就是喝茶，茶水里放了白糖，很甜。喝完茶，我又吃了两个荷包蛋。中午，吃订婚酒，山珍海味一大桌，白酒红酒啤酒随便喝，那个真叫美啊！

自从有了潇洒担一回，我家的红扁担就忙碌起来了。此后，我经常被乡亲们请去当喜郞。那条红扁担，见证了不少的姻缘，留下了美好的回忆。那些回忆，就像它的颜色，红艳艳地灿烂一片。

最难忘的，是帮我的好友星亮兄挑喜担。女方的家在月亮溪畔的排前村，距舟浦足有三十五里路。途中，为了不让喜担落地，我与星亮兄你一肩、我一程地搞起车轮战。记得那是一个夏日，骄阳似火，但更加炽热的，是星亮兄一颗驿动的心。他未来的新娘叫李碎茶，在一个戏班演花旦的。李家溜溜的大姐，长得溜溜的美哟，他一路歌声不断，反来复去唱《庐山恋》的插曲：“路边的花朵，树上的小鸟……”

排前属水港，特别热情好客。中午，我们便开喝，晚上，先在碎茶家里喝，然后到她的闺蜜家中喝。那些姑娘，个个长得水灵灵的，脸上含笑秋瞳含情，酒不醉人人自醉。当夜，我被她们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洋相百出，差点就成了排前人的女婿。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什么时候你能你爸的大扁担挑断了，你就长大了。

大扁担我挑过，但无论如何也挑不断它。我想，它属于我的父辈，属于大地。我从大地中走来，然而，我却是属于红扁担的幸福一代。

至今，那些扁担仍然站立在我老家的房子里。我视其如珍宝，会常回家看看。

顽强、坚韧、承受、担当，是扁担的精神。

我想，时代在变，但扁担精神，心须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