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三年，也就是1907年7月的一个晌午，古城安庆的东北角，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枪声。
这时，一位美国籍医生，刚刚做完上午的手术，门前就响起了由疾而徐的马蹄声。从马背上跳下的，是衙门的亲兵，嘶喊着：“快，巡抚大人受伤了，赶快派人去抢救”。医生没有迟疑，抓起药箱，跟着亲兵打马如飞，赶到了巡抚衙门。
衙门里乱成一团，身中七枪、肝脏被击穿的巡抚，浑身是血，躺在一张大床上。在那个没有输血技术、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虽然经过消毒、止血、缝合，医生终究回天乏力，未能挽回巡抚的生命。
巡抚叫恩铭，是在安徽巡警学堂的毕业典礼上，被革命党人、巡警学堂会办徐锡麟枪杀的。参与抢救的美国医生，叫戴世璜。
戴世璜，1882年出生于美国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小镇，父母都是基督徒。1898年，戴世璜就读于弗吉尼亚大学，1902年获医学博士学位，1904年获圣公会教会医生资质。1905年3月7日，23岁的戴世璜，受美国圣公会的派遣来安庆，成了同仁医院的一名传教士医生。
同仁医院隶属于中华圣公会，1901年10月始建于安庆大二郎巷。1902年，圣公会在安庆建设新院区，就是现在的海军116医院。1910年，同仁医院为皖赣教区的中心医院。
2017年3月，文史学者张健初先生，做客安庆大讲坛，主讲“清末同仁医院与民国安庆西医”。张先生认为：安庆医学史上的西医，是随着同仁医院的创建而传入的。而作为同仁医院的灵魂人物戴世璜，自然就成了安庆的西医之父。
1968年，美国三一出版社出版了《戴世璜自传》。2018年5月，李应青女士将其译成中文，由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圣公会安庆主教葛兴仁在原序中说：能够亲历中国的满清王朝、孙中山革命、北洋军阀统治、蒋介石国民党统治、日本侵华及共产党执政的各个时期，又能将其经历亲笔写出来，此类人物所剩无几，而戴世璜博士在这本个人回忆录中却做到了。这本25万字的传记，简约谦逊又不失情趣，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传教士医生，在他所热爱的中国，与民众共同生活的漫长记录。
在安庆民间，也流传着不少戴世璜的佚闻。最传奇的莫过于戴世璜冒着生命危险，翻山越岭为吴汝纶诊疗阑尾炎的故事。吴汝纶虽为清末桐城派的代表人物，却一直排斥中医，把西医看成唯一的科学。国学大师崇尚舶来西医的传闻，成了坊间热议的谈资。不过，吴汝纶在桐城病故的时候，21岁的戴世璜，刚刚获得医学博士，正在大西洋彼岸的圣文森特医院实习呢。
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戴世璜遇上疑难杂症，常常请教于安庆的中医潘箬泉。潘箬泉作为安庆官医牛痘总局的中医，和戴世璜相识并不牵强，而“常常请教”，显然属于“口头文学”。
海军116医院，戴世璜故居
我所知道的戴世璜，是听外公张国范说的。1948年底，外公正在国立安徽大学授课，突然跑进一个士兵，说我外婆因腹部剧痛，被徐宗朝送进了同仁医院。这位徐宗朝，早年随我外公习武，时任怀宁保安队的队长。院长戴世璜亲自接诊后，对匆匆赶来的外公说，是胆囊结石需要外科手术。外公和徐宗朝稍事商议，便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同仁医院的外科手术，允许家属在现场旁观。外公便带着我母亲，守候在手术室里。主刀医生叫海伦，是戴世璜的女儿。腹腔刚打开，随即就缝上了。海伦耸着肩，对满脸疑惑的外公连声“sorry”。原来胆囊并无结石，是急性炎症引发了外婆的剧痛。
在外等候的徐宗朝知情后，气冲冲的要为师母讨个说法。而出自中医世家的外公，反而劝说徐宗朝息事宁人。外公的宽容和大度，感动了海伦，也感动了戴世璜。其实，只要心存仁义，上帝、耶稣和菩萨就是一个人，不分肤色也不分国籍。
外婆的炎症，很快得到了控制，伤口也在渐渐愈合。医院为外婆免除了治疗费用，每天还端来香喷喷的鸡汤。外婆康复出院后，性情豪爽的外公和同仁医院的上上下下，都成了好朋友。戴世璜送来好多满是英文的外敷膏剂，还给外公讲述了一段神奇的经历。
某一年，戴世璜接诊了一位咳声不断的病人。经X光检查，确诊为空洞型肺结核，民间称为 “痨病”，这是一种有钱和没钱都一样等死的绝症。戴世璜不主张无效治疗，对家属真言相告：甭打针甭吃药，家里有什么吃什么，能吃多少吃多少。医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家属只好抹着泪，领着病人回了家。
那时的农村，最营养的就是老母鸡了。子女们孝顺，没等鸡下蛋，就把鸡宰了做补品。乡下人礼节重，七姑八姨的纷纷送来了老母鸡。鸡多了也犯愁，紧巴巴的日子，哪有多余的粮食喂鸡呢?为了不拖累家人，病人自己当起了鸡倌，养起了“走地鸡”。每天天一放亮，病人就撵着一群鸡，满山遍野的找食吃。太阳高照的晌午，就在树荫底下睡一觉;闲极无聊的时候，就来一段乡间的黄梅调;逢上连绵的阴天，还能挖到一片一片的地皮菇。日复一日鸡生蛋，日复一日蛋变鸡，一年的时光忽忽的就过去了。病人呢，不咳不喘，气色也好了很多。一家人不明就里，满腹狐疑的再次来到了同仁医院。
戴世璜说，见到病人的一刹那，三魂吓掉了二魂半。好在生生死死见多了，很快就定下神来。带着病人进了X光室，通过胸透，发现病人肺部的病灶，竟然出现了钙化。这在影像学上，意味着已经痊愈。当戴世璜问清病人一年来的经历，不可思议的说着“my god”。戴世璜为这位“判过死刑”的病人免去了检查费，并允诺每年提供一次免费的体检。病人和家属当然是千恩万谢，把戴世璜当成了一家的救世主。其实，讲故事的戴世璜和听故事的外公都明白，真正救赎病人的，是空气、阳光，是养分、亲情，还有那置身物外的心境。
外公说，他也遇到过一件奇事。一天，外公路过同仁医院的药房，发现几个护士正在用石臼捣草药。外公很好奇，西医怎么玩起中医的套路呢?问起小护士，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外公当然不愿强人所难，便直接去找戴世璜。
70年代安庆市中医院医生合影，前排右4为我外公张国范，左4为安徽中医学院院长陈可望，左3为潘箬泉弟子殷子正，都是当时安庆市中医院的顶梁柱
戴世璜问清来由，便道出了原委：近来时局动荡，好多药品不能如期到岸。偏偏这时暴发了丝虫病，来势汹汹。医院的药品一下子就出现了短缺。无奈之下，只好试用民间的中医偏方，以解燃眉之急。护士用石臼捣的草药，就是用来治疗丝虫病的。这个偏方取材于乡间田头，俯首可拾。只要把草药捣成糊状敷于患处，不用打针也不用吃药。少只三天，多则七日，原先的红肿症状，便消退的干干净净。外公用了这个偏方，也是屡试不爽。俗话说：“一味偏方，气死名医”，而戴世璜这位西医，偏偏敢用这个气死名医的中医偏方，有效的遏制了丝虫病的蔓延。为自己，也为同仁医院赢得了好口碑。
1951年，戴世璜离开安庆回到美国。而国立安徽大学已宣告解体，外公便重操祖业，成了安庆市中医院的创始医生。五十年代，无论城乡都缺医少药，国家提倡中西医结合。外公没有把戴世璜赠予的偏方，当成自己的“独门暗器”，而是贡献给了《安庆市中医特效验方集》，并通过各级培训，让每一位赤脚医生都学会了运用，造福一时，造福一方。
外公讲述的，是一个西方传教士医生如何被当地医疗方式所感染，让自己的医术和学问传播于天下的故事。在我看来，最可贵的并不是一个西医学会几个中医处方，而是中西两种思维方式，在接触的过程中，戴世璜能够平视中国文化，并对中医所保持的一种尊重。
要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是孙中山先生在遗嘱中说过的一段话。而戴世璜作为一个“平视世界”的美国人，至今仍有其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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