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省城的这家还算高档的饭店打工,已有好些时日了。出乎意料的是家乡到处可见,已经不被村人怎么食用的苦苦菜,在这里竟然身价相当可观的登上了大雅之堂。
睹物能油然思情,这话说的不错。当我看到这步入高消费场所的苦苦菜,促使我的思绪不由自主的回溯到自己曾经吃苦苦菜走过的那些凄苦的人生旅程。
谈及往事,那铭心的经历,曾如刻一般留在我记忆深处。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在我即将走出不惑之年的时候,依然难忘。常言:“民以食为天”,谁都能理解这句话中“食”在人的生存中的重要性。然而,在我小的时候,国策公社化,全民食大锅饭,仅以粮食生产的农村,也一样贫穷的让人对“食”只好望而兴叹。那时候我家偏又多人口,是老的老,小的小,缺少劳动力,日月到头,苦死累死,也挣不了几个工分,所以分回的粮食用以维持全家人的生活问题,毫不谦虚的说,真是吃了早上愁晚上,吃了上顿难下顿。多亏山里盛产苦苦菜,于是便挖了回来,弄干净往开水锅里一烫,挤去苦汁,跟少得可怜的五谷杂面相掺,或煮菜糊糊;或蒸菜馍馍;或烙菜饼子,来补贴这苟延残喘的生活。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每天下午放学,已经是熬的饥肠辘辘,但回家还得挨着饿去挖苦苦菜。有时候到了野外,遇上放学后同样在挖苦苦菜的几个小伙伴,于是大伙聚在一起,便全忘了饿,也忘了使命,一下子会玩的天昏地暗,不亦乐乎。“战争”与“和平”是最见惯的游戏。战争的时候,这几个伙伴跟那几个伙伴各自结帮互战一块阵地,以扔土疙瘩,扬土尘等方法打败对方,占领其阵地为结束。和平的时候,大伙团结一致,爬树干,溜沟崖,不是抓松鼠,就是打马蜂,最高兴的是能掏到鸟蛋了,这样可以拿回家中,美餐一顿,即解饥又解馋。可是,这乐极之于便有悲生,一方面是忽然想起了还饿的难受,一方面是耽误了母亲交代的放学后挖苦苦菜的任务,等待的不是挨揍就是被罚不许吃饭。不过,罚不许吃饭只是吓唬而已,而挨揍确是真的。
回想起这已久远的往事,在那吃苦苦菜走过的日子里,令人更为寒心的一幕,又历历在目。那是一个冬天,已经下了好几天雪,吃晚饭的时候,患有精神病的祖母,跟平时一样,蹒跚着一双小脚,战战兢兢地蹭到做饭的窑洞门前站下,乞讨般的等待吃饭。祖母吃饭时总是站在门外,而不进门内,这原因可能是家中其他人嫌她疯癫吧。那顿饭是国家救济的高粱面掺上夏秋晒干的苦苦菜烧成的稀饭,当祖母在门外几乎是喝一般吃完了一碗稀饭时,伸着碗再要时,因为人均只有一份,都定量着吃,锅里已没有多余的饭了。还在饥饿的祖母依然颤抖着身子,站在雪地里,没有去她住的小窑洞睡觉,而是一直等到刷完锅,要了一碗略带面汁的刷锅水,撒了些干的苦苦菜去吃,真是悲哉!怜哉!
富于戏剧性的是,在我将上初中的那年,在被政府定义为历史发展的必然性的催化下,国策翻天覆地的发生了革故鼎新的变化。农村一改公社化,实行了责任制,土地承包农民自主经营。若干年后,农村很多的人家从此都从吃苦苦菜的穷日子里慢慢的脱退了出来。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这骤变的形式下,我家的生活情况还是墨守成规,处于故步自封的状态,没有那起死回生的转变。究其根由,答案是父母老实无能,且习与性成,不会吃一堑长一智,加之还靠天吃饭。结果是从我上初中一直到高中后,走向大千社会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一家的生活除只有部分靠自给外,其余一部分还是依赖政府的救济和继续从山中挖苦苦菜贴补维持。
也就是这继续用苦苦菜贴补维持的生活,差点使我的求学生涯连高中都不能毕业而走向结束。那是在高一的时候,随着年龄和身体的增长,饭量也成正比的增长,可是家中还是缺粮。母亲无奈之余,只好在我带往学校的干粮中掺进了苦苦菜。大概是长大了的高中生,已经懂得人活的尊严,每到开饭时,我都在教室里多看一会书或做作业,找借口等同学们吃饭快结束了,离开宿舍,我才去偷偷的吃自己的苦苦菜饼。尽管保密,最终还是被同学们撞见了。竟然取笑我都什么年头了,还保持艰苦节约的美德而闹革命,吃起苦苦菜饼了。或许,同学们的这种幽默的取笑,是无意的,还是不同程度的刺伤我的心。当时一气之下,倔强的竟回家再也不去学校了,而咬牙发誓要下田劳动来改变吃苦苦菜的窘境。但在亲邻友人为我中断学业的惋惜声中和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又去了学校。可是家中穷啊!以后带往学校的干粮中还是不离掺有苦苦菜。而我每次吃饭还是偷偷的躲着同学们,只是更为谨慎罢了。
逝者如斯,一晃多年过去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也久离了学校生活,回家义务推卸的挑起了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在我的百般努力下,近些年来,虽然生活问题还令人担忧,但基本上告别了那饭里常掺苦苦菜的日子。至于,今天这苦苦菜能堂而皇之地摆上大雅之堂,且又被吃的排山倒海,而食者大有款爷等有身份者居多。不知这现象又当何说呢?还是苦苦菜被现代人发现了其中另有特殊营养所在呢?还是同我一样,对苦苦菜有着特殊的情感,对那艰苦岁月做一个回顾呢?无论怎样,我想,只要是吃过苦苦菜长大的,都能引起对过去生活做一番反刍吧!也能引起对变好的生活产生一种珍惜意识吧!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又到了苦苦菜的花季。家乡那田间地头这儿一簇,那儿一片,灿黄灿黄的点缀着田野,而我也变成了其中的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