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伫立在三楼楼口,目光逡巡在面朝楼梯的几扇门上,终于在西面的那扇上,捕捉住了要找的数字。
这个地址,是从女儿信后看到的:“又及:李老师已迁新居,就在离我们家不远的法梧新村,十五栋,三单元,301室。”我沿着铺满金色落叶的路找到了这儿。翡翠绿的铁门,殷红色的门铃按钮像一颗嵌在黑宝石里的相思豆,晶莹、润滑,流荡着熠熠的光彩。
这真的是李老师的家么?我抬起手,可我没敢按下去,我的眼前浮现出另一个场景:一手牵着泪水汪汪的园园,一手使劲叩击着一扇没有油漆,被风雨剥蚀得坑坑洼洼、斑斑点点、风一吹就发出“哐当!哐当!”声响的木门,宽宽的门缝糊着厚厚的报纸。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时她多年轻啊!身材丰满而苗条,白皙的脸,乌黑的睫毛,一对眸子漾着温柔的爱波。多年没见到她了,她的两鬓染霜了么?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园园上学的第一天,她站在教室前的走廊上迎接新生。她从我手里牵过园园,向我微微一笑,又倾身对园园说:“跟妈妈再见?”她那个笑真美,真甜。只要看到这个笑,心里就会产生一种信赖,就会感到宽慰、放心。这个笑,至今仍镌刻在我的心中。我那时在工厂上班,不能像别的母亲那样,提前下班来接孩子。她每日把园园送到家来,然后她才回家。
有一天,我回来时,她还没有回家,抱着园园,坐在我家门口的矮凳上,正用她那块雪白的手绢给园园擦鼻涕,手绢被园园浓浓的鼻涕沾成一团。我的心怦然一动,爱的暖流冲击着我这个母亲的心,我情不自禁地一下就蹿到她面前,蹲了下去,轻轻地叫了声“李老师!”
“我在等您。”她朝我温和地一笑,说得那么轻,那么平静,“这孩子好像有些不舒服,老淌鼻涕,怕是慢性鼻炎吧,您该带她到医院看看。”
我这个做母亲的,竟没有发现女儿的这个变化,羞愧和着感激之情牵动了我的心,我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可刚张嘴叫了声“李老师!”泪水就涌了出来,李老师却悄悄地离开了。
我心底冲起一股情涛,希冀即刻就见到李老师。我伸出食指,轻轻地按了下那颗殷红的按钮。门里飘出乐曲声,随即戛然而止,门拉开了。
“这是李老师家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一个姑娘从拉开的门后探出头来,礼貌地朝我点了下头,又明知故问:“您找李老师?”
我微笑着也点了下头。怎么说呢?昨天,接到女儿的信,名曰信,可它简短得像一封电报:“妈妈!我来不及在下月三号前赶回来,求您代我办件事,请到食品店买只全奶油蛋糕,要大的,有‘寿’字的,在三号那天,送到李老师家,务必!务必!……”不知是出乎母性的妒嫉,还是感激女儿没忘蒙师,我的心绪突然被什么搅乱了,眼睛也热起来。
“您有什么事吧?”瞬间的愣怔,引起门内姑娘的注意。她又解释说:“她不在家”
“哦!——”我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说:“我是她学生的妈妈,我女儿园园出差去了,她让我……”
猛然间,姑娘从门后蹿了出来,打断了我的话:“哎呀,我都认不出了!您是园园的妈妈!”她一把握住我的手,就往门里拉,“叶妈妈,快请进!我和园园是同学,您认不出我吧?‘小可怜’……”
“‘小可怜’?!”我的脸倏地一阵发热。她后面的话,也没听清。那天早上,一起床园园就缠着我嚷嚷:“妈妈,妈妈,给我两角钱,要买练习本。”放学后,我向女儿索要练习本。园园在书包里翻找了半天,才拿出了一本磨损了边角的旧本子。翻开一看,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练习题。我很生气,逼问她把钱弄到哪儿去了。我并非舍不得两毛钱,也并非不爱自己的孩子,可我不允许她欺骗我。怎么问,她也不愿讲出那两毛钱的去处。我一怒之下,就拽着她去找李老师。李老师抚了下园园那毛刷似的黄发,一句也没责备孩子,而是把我这个家长送出了门。分手时,她对我说:“您放心,园园会对我说的!”她的语气那么自信,当时,我真有些妒嫉了!回家不到一刻钟,李老师就把女儿送回来了。果然,孩子都告诉了她。她们班有个女同学,生母去世了,她们都叫她“小可怜”。后妈一见她就生气,早晨不给早点吃,孩子常常饿着肚子去上课,园园和几个小朋友商量,轮流着给“小可怜”买早点。她怕妈妈不支持她,就撒了个谎。李老师当着我这个家长的面,称赞了园园和同学们的行动。但对园园说:“帮助同学,是好事,应该如实地告诉妈妈,妈妈知道你是在帮助同学,不仅不会责备你,还会夸奖你呢!”我的脸,倏地一热,暗暗责备自己愧为孩子母亲。我紧攥住“小可怜”的手,一边往屋内走,一边打量着“小可怜”。披肩的长发,牛仔裤,高跟齐膝的皮靴,血青色的羽绒衫,细细的娥眉,薄施脂粉,活脱脱的一个时髦女郎。她把我扶到沙发前坐下,转身沏了一杯热茶,放到面前,甜甜地一笑:“叶妈妈,您喝茶!”我看着她,眼前浮现出另一个“小可怜”:破旧的花棉袄,像剃刀布那样油腻,耳后、颈脖,总是有一层厚厚的泥垢,好像从未洗净过。两根小辫,又黄又细,在我记忆的屏幕上,怎么也不能将她和面前这个摩登女郎的形象相重叠。我端起茶杯,朝她笑了笑说:“你再也不是‘小可怜’了!”
她有点羞赧地低下了头,又忽地抬了起来,笑了笑说:“是的,现在我非常幸福,有一份好工作,还有一个好妈妈。”
“你有了妈妈?”我有些困惑,“好像听园园说过,你父亲去世后,你的后母不是改嫁了吗?”
她又对我一笑,摇了下头说:“我说的不是她,是我这个家的妈妈!”她环视了一下屋子。
我更迷惘了,费解地看着“小可怜”。“小可怜”已觉察出我的困惑,一下就蹦到了写字台前,向桌面看了一眼,就转身招呼我说:“叶妈妈,您来!”我越发糊涂了,刚才进屋时,就感到诧异,这个“小可怜”不是在她父亲死后,就被她的姨妈接到淮南去了吗?她怎么在李老师的家里?还像在自己家里那样自在?“小可怜”指着玻璃板下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说:“这就是我的妈妈?”
我惊诧地朝她抬起了头,有些不相信地问:“你是说李老师?”
她点点头。我更茫然了。李老师没有儿子,只有四位千金,她不可能是她的儿媳妇,她怎么叫李老师妈妈呢?我对这种迷惑不解的母女关系产生了兴趣,我猜想这一定是个动人的故事,便试探着问:“能说给我听听吗?”
“叶妈妈,您是知道的,我一岁时,妈妈就死了。之后父亲为我娶了个后妈。但后妈不喜欢我,把我看作眼中钉。我八岁时,父亲也去世了。后妈就不想问我的事了。一次,我实在饿得难受,从碗橱里拿了块豆腐干吃,后妈把我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并借口将我赶出了家。我无处可去,满街游荡。李老师发现我没去上课,就上我家找,后妈说她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李老师就发动全班同学四下寻找,在港务局候船室的长凳上找到了我。那时已是半夜,我正在昏睡。李老师把我带回她家。第二天,李老师找我后妈,磨破了嘴皮,后妈也不肯要我,说她已和我毫无关系……”“小可怜”哽咽了,两行泪水在她那薄施脂粉的脸上留下清晰的痕迹。我的心被“小可怜”这一不幸的遭遇震颤着,我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叶妈妈,您也知道,李老师有四个女儿。当时,她爱人的右派问题还没改正,每月只有十八元的生活费,又正值儿女荒的时候,可她收留了我,让我上学,给我和姐姐们一样吃穿。我在她家过了两年,后来,她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就给我远在淮南的姨妈写了封信……”
“哦!”我的心沉甸甸的,又热热的,原来这样!“若不是李老师,我不知……”她用手绢揩着泪水,继续说:“在我心里,妈妈就是李老师,李老师就是我妈妈,我写信就称她妈妈,她也没反对。我只要一想到她对我的爱,心里就像有盆炉火在烘烤,鞭策着我去学习、去做好工作。我的履历表上‘家庭成员’栏里填着她,每年的探亲假都是来探望我这个老师妈妈的。”
“哦,你是专程赶来给你的老师妈妈祝贺生日的?”我忍不住地又问一句。
她朝我笑笑,说:“也是,也不是。”
我被她这句话又弄糊涂了,不解地问:“哦?这怎么解释?”
“我姨妈前年去世了,李老师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外地,给我在这儿介绍了个朋友,我现在已调回来了。往日的经验告诉我,今天会有许多同学要来给李老师庆贺生日,我一早就来,既是来为她做生日,又是来帮她做接待。她总是忙,现在当了教导主任,就更忙了,星期天也不得闲。您看,这是她留给我的条子。”她把一张便条递到我面前:
“淑雅:如果有同学来,你替我招待招待,橱里有糖,冰箱里有水果、冰淇淋,架上有蛋糕、点心。明天,小徐、小马老师要参加
市里举办的青年教师教学竞赛,我还得再帮帮他们。她们也都是你的同学呢!不过,我得告诉你,不准你收同学送来的礼物……”
我试探地问:“你挡住了么?”
“您看!”她向墙角一张条桌指了一下。
嗬,几十只生日蛋糕叠得像小山似的;披着红绸绶带的盆景争妍斗艳;还有一摞摞寄自远方的贺信。“我能有什么办法,同学们的心意呀!可话又说回来,哪个同学没有吃过李老师送的生日蛋糕呢?我们每个人的生日她都记着呢。”
望着那张堆满礼物的长桌,我的眼睛被它那绚丽的色彩眩惑了,面前仿佛涌动着一条彩色的河,一园芬芳的桃李,一颗颗赤诚的心……忽然间,我想起了自己来这儿的使命,捧起那只装蛋糕的盒子,对“小可怜”说:“园园远在北国未回,我这是遵她的嘱托,请你代我……”我的话未说完,她就推辞着打断了:“叶妈妈,您老就别难为我了。园园也是的,出差在外,也没忘今日!”
我把蛋糕硬是摁到她手里,说:“只有爱,是不会忘记的!”说着就转身走出了门。随手把门带上,生怕“小可怜”追出来,不能完成女儿交给的任务。
我没有见到李老师,可我看到了她的富有,爱的富有,我的心被她富有的爱久久牵留,有如熔岩在冲撞,有如浪涛在涌流。我无以抑制声带的震颤,唱出了这只歌,老师独有的歌,爱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