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何谓散文、散文到底应该怎么写的问题,一直是散文界近些年来热衷于讨论的焦点。近20年来,由于散文创作中不断涌现种种创新成果,一度让散文家族姓甚多多名谁多多,不同程度地搅乱了散文美学视觉乃至审美习惯。的确,从余秋雨为代表的文化散文的横空出世、到随即而来的所谓新散文、学者散文、思想随笔、报章体散文以及只有命名权意义的“在场主义散文”等等,固然都各有千秋,都为长期单调的散文创作平添了几分丰姿,但就针对散文文体而言,毕竟也有不讲物理抑或规律的另类,如所谓新散文允许散文虚构,允许就像写小说一样去写散文,从而让虚构遮蔽了作者真实的身份及其心迹,故而受到不少读者质疑也不足为怪。
文化散文创新价值虽然很高,但好景不长,历经一番繁华之后,这种文本创新便很快便沦为大路流行色,继而“异化”成了一种散文不散文、文化不文化的吓唬人的东西,动辄让膨胀的文化集装箱、丰厚的学术考据乃至思想释放压弯了散文之本,终遭读者抛弃。至于学者散文、思想随笔,窃以为是深受西方随笔影响的中国式随笔,其过度议论问题、阐释思想并饱含批评意味的文本与春秋笔法所界说的中国式散文不可混为一谈,不过也有不少人硬是就把这种随笔现象视为散文现象,一时间散文这个“弱女子”被八面扑来的靓妆强行妆扮得花里胡俏,五花八门,即便最熟悉“弱女子”的知己者,一时间也难免被混淆视听了。
40年改革开放的语境终究营造了一个众声嘈杂、话语佯狂的文化气象,无论学界批评家们如何争论、语霸,散文创作领域依然乐于标新立异、各行其道,或许,批评家和散文家都在这种文无定法、有容乃大的氛围中探寻着属于自己的归宿,谁也难以强持一种理论或一种文本凌驾在散文的制高点上企图技压群芳、独领风骚。不过,不论是文本创新还是理论争鸣,终极目的乃至希望或许都是一致的,这就是散文还应该回到散文的样子,而不是硬“妆”出来个种种“白脸黑脸”。
近读省内女作者许冬林的散文集《忽有斯人可想》,不禁为之击掌、来电,展卷悦读之际,直觉清新淡雅又文采飞扬,让人耳目一新。
开篇自序就给人一种散文回家的感觉,也就是说作者写散文就是写散文,说早晨就是说早晨,她居然能把普通的早晨说得那么灵动、那么有趣、又那么亲切,所以特别可读,既没有一丝矫揉造作,也没有分毫拔山盖世之势,一切都来得那么自然、那么随性、那么率真,仅仅读完这篇不过千余字的自序,这本开始于早晨的《忽有斯人可想》、似乎正是笔者期待中的散文文本的回归,这种直奔散文写散文的散文,
读起来很爽,看上去很美、想起来也挺有意思,散文的本性本来就是这样一种强调小巧玲珑且又不乏丰姿的文体,却被一些打着创新、突破、争抢命名权的“梁山好汉”们肆意变奏、颠覆,一度把散文玩得四不像。比如持久性甚嚣尘上所谓大文化散文,让文化乃至学术考据完全把散文文本淹没了,读者只能看到文化抑或学术,却看不到散文是死是活,读者的眼球完全被文化或学术夺走了,殊不知散文就像一棵被压弯腰的小树、正在苟延残喘、奄奄一息。
正因为面对这种散文现状如散文自身一般有一种濒死感,所以文艺批评家雷达先生生前曾主张并呼吁散文要回归,即要由大返小、由多返一,避繁趋简,不要在散文这棵小树上挂太多的东西,散文其实就是一棵小树,不要把那些不属于它的东西挂在它的身上,导致它折条断枝,花谢叶败不成风景。这与早些年秦牧所倡导的写散文要追求“盆景”、“扇面”效果,把小巧轻盈、简约多姿视为散文的最高形式。
今读许冬林《忽有斯人可想》,就如同一头撞进了推销“盆景”、“扇面”的店铺里,举目之间琳琅满目、惊艳迭出。全书1—5辑,从命题到列入的每一篇美文,都一律以“盆景”化、“扇面”化的丰姿展示出来,不单看上去颇见园林形态,每一篇读起来也很轻扬、很惬意,阅读心理上一扫过去那种一见动辄洋洋万言的大文化散文就有头大的感觉。许冬林即便不属于学者型散文家,却也深谙散文之道、作文之法,从她笔下喷溢出来的文字总是那么暖暖的、爽爽的、美美的,同时也不乏某些耐人寻味的、精妙的观感与描述。第一辑“做一朵旧年的杏花,慵懒地开”单元里所选入的19篇精短美文,可以说篇篇精彩、字字珠玑,俨然园林艺术老板一股脑推出的19种风格相似、形色各异的盆景,盆盆看上去都赏心悦目、润人心田,如细细加以品味,也自有诸多让人咀嚼不尽的人生况味。如《桃花不静》,文笔温馨、简洁、干练,立意不俗,在一种闲适的心境中营造了一种互动的张力,桃花的确不静,每年春季看桃的节日就很热闹,浮躁的人境自然也毁坏了缺少保护的桃花之静。此文颇见意境美、内蕴美,读来不亚于听一段轻音乐,很养生,就如同给生命补氧。
这种感觉,在悦读《忽有斯人可想》的过程中频频光临。第一辑中的《春六帖》、《村有杏花》、《舍南舍北皆春水》等篇什,都堪称当下散文百花园中难能多得的美文。据说后两篇还被选入了中学语文阅读教材,广受中学师生欢迎。可见,许冬林的散文,老少咸宜,无论什么年龄段、也无论是文化平民还是文化贵族,恐怕面对许冬林的“盆景王国”,都会悦目圆睁,至少不会产生阅读疲劳吧。全书从第一辑“杏花慵懒地开”到第五辑“阅读是种深不可测的深情”,彩点多多,妙笔多多,每一辑的命名、引言都显得那么礼仪、那么家常又那么优雅,俨然园林主彬彬有礼地打开了一扇园林之门,让客人满怀期待而来,共享诗与思的对话,临去时依然心旌摇荡、口含余香。
第二辑“伴一丛芭蕉,听风声雨声到天明”中的《孤而美》,在笔者看来,此文不仅可以上中学语文教材,也可以上大学文科写作教材。读完此文,笔者十分敬畏作者良好的散文文体意识,许冬林及其散文是践行散文文本的范式,散文文体到了她这里宾至如归,得到了充分尊重。这篇《孤之美》谈及的问题其实是很有深意的,却因为作者文笔生动、灵气、婉约而又富有节奏感,即用感性乃至诗性的话语化解了立意的高深,又把读者带进了平民化对话的园林客厅中来,从而在深入浅出的笔意中分享了“孤之美”的真意所在。可谓长线由主、形散神凝,作者把散文文本还原到了极致。《养一缸荷,养一缸美》与前几篇美文异曲同工,看似闲适散淡,可只要能凝神静心地读进去,就不难读出作者对生活的一种情感评价抑或态度。或许只有热爱生活又饱含趣味的人,才能养一缸荷收一缸美吧?
第三辑“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和第四辑“我与自己,孤独成双”,所收入的文章与前后几辑体例布局、笔墨分配很和谐,都匀称有致、辑辑施墨用力似乎都彼此关照、“门当户对”,很讲究格局美。《剩下的时光是自己的》是作者直面自我的一种态度,轻松、内敛的表述中也可以从中窥视作者的另一种沉淀,历经几番风霜雪雨之后,也呈示了人生的一种成熟与练达,属于自己的东西必须靠属于自己的心去把握,否则,时光也会不告而别。此外,《山有桂子》、《旧时菖蒲》、《秋事》等美篇佳作,共同构成了“冬林式”的文本模式及其风格。诸如取材都信手拈来且不拘一格,涉及面很广,过日子、养花、读书、人生顿悟、观物有感、忽发情思等等,都在他的笔下变成了一道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许多不经意的微小事物一入笔,就趣味盎然。第四辑中的《理性的虫子》、《小砚》、《一只绒线团的后来》等,都可圈可点。特别是《忽有斯人可想》这篇具有提纲挈领意味的点魂之文,更耐人寻思。斯人是谁?何以会让作者动辄可想悠思?这里倒不必寻根究底,算是作者给读者留下的一点文本深层次结构中的超出字面的东西,权当悬念吧。文学创作活动中,或许每一个作家心中都驻着一个挥之不去的“爱人”,作为散文文体的“天使”许冬林,这个饱含文学缪斯品质的“爱人”许多时候就成了她写作的驱动力抑或灵动所在。正如有人针对学者诗人何向阳诗中频频出现的“他”很好奇,可诗人给出的答案却又让人如临玄机:“我写诗始终是念给不存在的爱人听••••••”①以笔者的理解,这个“爱人”就是诗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知音”,且不管虚实与否,对于一个写作者都可视为“忽有斯人可想”现象,否则,作家一旦没有人可想了,哪里还有文章可做?文学理论中把这个“听”的人界定为“隐含的读者”,是文学原理之一说。许冬林把“忽有斯人可想”冠以书名,可谓别出心裁,让全书更有了一种文学的品位。当然,全书所选之文不单多呈盆景、扇面之美,也有不少篇什不仅立意显得很洒脱,而且从内涵上去考量也不乏文化底蕴和书卷气。限于篇幅,对于文本内容抑或主题层面的分析这里只能删繁就简了。
一览并悦读许冬林《忽有斯人可想》很过瘾,掩卷之际,惊讶有余,欣慰不尽,可以说《忽有斯人可想》是引领散文回归散文的标杆,全书以鲜活的、诗性的、也比较规范的散文话语形态还原了散文的本来样式,也直接回答了究竟何谓散文、散文到底应该怎么写的问题。是的,且以散文集《忽有斯人可想》为例,此散文集饱含散文文本自信、让散文恢复了一棵小树、一簇鲜花抑或盆景、扇面的风采,在轻盈小巧中折射出一种淡淡的幽思、哲理,在散漫闲适中散发着种种人生参悟及人文情怀的缕缕馨香。作者始终给人一种很安静的神态,挥笔操瓠之际,总能凝神于一种优雅不躁的小叙事状态,情感抒发始终能把握住一种静水深流的心理层面。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不矫情、不滥情、也不遮蔽自己的身份,所写之物、所抒之情,都与自己的身份构成一个和谐的链条。散文创作领域,就有一些人习惯于矫情、喜欢装嫩,老大不小的了,一写起散文了,就把自己自己的身份丢了,殊不知“散文是一切作家的身份证••••••在一切文体中,散文家理当维持与读者对话的形态,所以其人品尽在文中,伪装不得。”②所谓伪装,就是矫情。对此,已故作家汪曾祺批评得更直接:“挺大的人,说些小姑娘的话,何必呢?我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些、自然一些、家常一些。”③
在笔者看来,许冬林的散文就比较符合汪老的散文观。或许,闲适、内敛的文字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即便不予以更多的阐释,也自有其不俗的魅人之处。从实而论,处惊不变,暗波涌动,正是许冬林散文不拘一格之处、惊艳之处,坦白地说,读许冬林散文,确有身临园林散步、悠闲、赏景之效。由此想到多年前曾反对过批评家谢有顺的一个学术观点“有一种好的散文是叫批评家束手无策的,它欢迎阅读,却拒绝阐释••••••周作人式的散文,的确称得上是专供阅读的闲笔了。”④(注:尽管此言存在一定的偏颇,笔者认为越是闲适的文字,往往越需要批评家的阐释,尤其是周作人的“苦雨系列”更是如此。)但把这一观点用在这里,又是适用的了。当下一些盆景式、扇面式的还原散文之本的散文,确实不需要批评家过度阐释,因为这种十分切合散文之本的散文,本身就是风景,只要投去一双会欣赏的“热眼明睛”,也就够了。比如台湾散文家陈冠学与他的《田园之秋》、内地散文家刘亮程与他的《一个人的村庄》以及本文所推介的许冬林与她的《忽有斯人可想》等,文笔都是闲适的,话语都比较鲜活、生动、优雅,既有|“记述性”,也有“艺术性”,一言以蔽之,我们期待的散文文本就应该是这样的,正本清源,散文终于又回归了“最亲切、最平实、最透明的言谈”⑤的真诚至上的形态,《忽有斯人可想》堪称其中一个范式。
以上是笔者对许冬林散文的第一印象。当然,文无止境,在给予许冬林散文较多美誉的同时,也不能粉饰其美中不足之处。盆景式、扇面式乃至竹简式散文固然曲美和众,诗性满满,也不乏人气地气,表层结构纵然无可挑剔,但深层结构恐怕还达不到“城府高筑”,也就是说看上去很美、很特别、很惊艳,但经得起玩味、咀嚼的文化层面、思想内蕴、哲学意味是否也能给足读者呢?另外,这种唯美、闲适的散文笔法,也容易形成一种定势化或模式化,这就要求许冬林在今后的散文创作要有意识拒绝重复、勇于创新和突破,让自己今后面世的散文作品能始终保鲜,既拥有更多的散文文本元素,又饱含全新的许冬林个性元素,从而让许冬林的散文能持久带给读者以审美享受。
我们热切地期待许冬林的散文百尺竿头,越写越好!
2019年5月18日写于忘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