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有名字,但我回忆以往所有的生活场景,从未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一次都没有。不知道的倒也罢了,知道的也不叫。
就拿我父亲来说,我从未听见他叫过母亲的名字。父亲与母亲说话前,先说:“我说”,然后才说下文。仿佛母亲叫“我说”。
我们做儿女的当然只喊妈了,连“妈妈”二字也省一半。6个儿女都不顽皮不耍娇(今天我才知道这不能不是缺憾),与父母一向不开玩笑,也就更遑论题名道姓了。
亲属和邻居张口则是他二婶、他二姨、××(我们的爱称)他妈。父亲排行为二,母亲的尊称前加“二”即可。很自然,乡俗一向如此,更因为是大家不晓得母亲的名字。
人的名字由他人叫得最频的应该是老师和同学。遗憾的是母亲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在大山里度过的,家贫如洗,学堂对于她是梦一般地遥远。母亲一家生活在人烟稠密处是归屯之后了。许是那个妙龄少女时期母亲的名字能被邻近的同龄人叫几次罢。可惜那段时光暂短,19岁与父亲成亲后,她的名字就搁置起来。
母亲的名字使用率太低了。
我知道母亲的名字始于上学读书。母亲送我到学校报名,把户口本递给老师,她的名字第一次与我的名字落到同一张纸上。参加工作,无数次工工整整写下母亲名字的三个字,但仅限于填写家庭成员。抑或说,母亲的名字只出现在表格上。我的哥哥弟弟和妹妹们也都如此。我写过很多信,都是写给父亲的。于是就觉得用笔写出来的这三个字与母亲本人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
就这样,母亲渐渐地把自己的名字丢失了,随着岁月的流逝,越丢越远。人,失去一件东西会回头寻找,然而,母亲从不提起自己的名字。我们每个人都须臾离不开名字,母亲却没在乎。
母亲去世多年后,我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想起这件平常的事,似乎觉得又不平常。我在纸上写下姜桂珍三个字,丝丝缕缕的心酸就漫上心头。
二
母亲开始过生日是她当了奶奶多年之后了。
女儿五、六岁时,我领她去故乡探望父母,回到县城女儿神秘地告诉我说,她知道她奶奶的生日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我们做儿女的太粗心,一个没文化的母亲记住了6个孩子的生日,而6个孩子却忽略了一个母亲的诞辰。
父亲的生日在正月里,黑漆漆的橱柜里,母亲春节留下的鱼呀肉呀总还有,每年这一天,母亲都炒几盘菜,烫上酒,为父亲庆生。我们过生日,尽管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一个鸡蛋是必煮的。母亲不识字,但会看日历,6个孩子的生日哪个也不落下,唯独自己的生日悄无声息,吃平常的饭菜,过平常的日子,全家人习以为常。
女儿是母亲的大孙女,她3岁那年被我送到小镇由母亲照顾了一年多,与奶奶的感情很深。她凑近我耳边小声说,奶奶让她保密,一脸洋洋自得的样子。
女儿提醒了我。不仅是我的母亲,她们那整整一代人啊,被称之为家庭妇女,年复一年地围着锅台转,心中只装着丈夫和孩子,自觉不自觉地甘愿处于卑微地位。母亲给我看过她的脚,那是两只没有成型的民装脚。独生女疼得嚎啕大哭,哭软了姥姥的心才解开了裹脚带子,脚趾虽没完全压在脚掌下形成三寸金莲,但已经变形了。母亲虽然有幸以封建社会的末代妇女的姿势,用那两只畸形的脚走进了新时代,可是生活习惯却一如旧时。如果说从前日子过得苦,母亲不声张自己的生日,那么我们兄弟和妹妹参加工作了,完全有能力给母亲热热闹闹庆生了,可是却延误了好多年。
于是,从那一年开始,我们兄弟和妹妹年年都回故乡给母亲过生日。父亲过世后。不管母亲在谁家,再也没漏过。有几次,孙子孙女们买来生日蛋糕,为奶奶戴上生日帽,叫她吹生日蜡烛、合掌许愿、切生日蛋糕,更是增添了喜庆的气氛。母亲接受新事物快,看见孩子们举杯,不管自己面前是白酒还是饮料亦或是啤酒也高高举起来,抿上一口,来一句“借你吉言”,脸上的笑容像朵秋菊。
这迟到的一次次祝寿看似很隆重,但我始终觉得,还是亏欠母亲太多。在生活的顺境里给老人过生日,纵然桌子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远不及于艰难困苦之时为她剥个煮熟的鸡蛋吃更有意义。此情非彼情。其实,有些事情不是事后能弥补得了的。亲情的细节哪怕流失一点点,都无法追回。